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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凝霜一想,也对。

亲缘关系,常以姻缘为基。

所以世人先说“父”,再说“母”,所以祖父的妻子便是“祖母”,“阿兄”的妻子就是“阿嫂”。

即便是最亲密的母女关系,也要以生育和鞠养为前提。

可若说“姐妹”,哪怕初次相遇,甚至相看两厌,只要同为女子,就可以叫上一句,叫出这一句天然的联系。

虞凝霜霎时有些惭愧。她一个现代人,居然让宁国夫人这土生土长的土著,打开了从未思考过的思路。

她若有所感,下意识一句“老夫人”刚要出口,就又被宁国夫人打断——

“就说老身没嫁人,没、没成婚,怎么就是夫人了?”

这酒还越来越上头了,也上了舌头,宁国夫人舌头都有些打结,但是她紧紧拽着虞凝霜的手说话,兴致愈发激昂。

“就不爱听人叫我夫人!夫人夫人,那是‘夫之人’,和老身有什么关系?”

她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在胡乱撒气,对“夫人”一词的解释,或许也有附会穿凿的诡辞之嫌。

但有一点的真实性却不容辩驳——

那就是“夫人”最开始作为一个尊贵的女子称谓,确实是为了称呼那些尊贵男子的妻子。

《礼记》中以其称诸侯之妻,《汉书》中以其称列侯之妻,再往后,用法便更杂乱些,百无禁忌。天子姬妾、朝廷命妇、他人之妻……皆可以其称之。

但无论听起来多么客气,多么优雅,多么悦耳,它总归是在通过一个男子去定义一个女子,是将女子当做男子的附属客体。

宁国夫人终身未婚,并非借助夫君之力,而是凭自己的医术挣得诰命。

只可惜,她能获得的最高的荣耀,仍是一声“夫人”。

可她,明明有一个美妙动听的名字——凌玉章。

琅琅诵玉章,勉力探希夷(1)。

“玉章”二字,诉尽道法玄妙,满载诗文芳菲。

虞凝霜后来才知道,这个名字其实是宁国夫人自己起的。

她出身贫寒,父母可没有给她起这样名字的墨水。

后来她学医、修道,在生老病死间感悟到虚寂空旷的希夷之境,这便给自己起了这个名字。

以己身经历和期盼凝结而成的名字,忽然有一天,就永远被一个金光闪闪的封号遮住了。

从此,无人在乎她姓,无人在乎她名,只知道她是天子亲封的“宁国夫人”。

“还不如就叫我‘娘子’。起码、起码是个女娘的名字。是我阿娘的孩子。”

她又开始胡乱说文解字了,“什么夫人不夫人,这夫人谁爱当谁当。真以为老身稀——”

“大娘子!”桔梗忙以丝帕给宁国夫人擦嘴,借着动作拦住了她的话头。

那可是御赐的封号,怎可不始终感念?不始终恭谨?

这话说出来太过危险,万一被有心之人听到,便遗祸无穷。

桔梗冷汗直下,眼睛飞快将在场众人扫了一遍。

吴徐二人和田忍冬、谷晓星,都又尴尬又担忧——就是看到长辈耍酒疯的神色,似没意识到宁国夫人话中不妥。

唯二神色真正有异的便是虞凝霜和谢辉,一个若有所思,一个大惊失色。

谢家和宁国夫人向来亲厚,桔梗并不担心谢辉。至于虞凝霜……虽然对宁国夫人如此看重一个市井小娘子多有妒意和不解,但桔梗也知道虞凝霜不是乱说话的人。

无论如何,此地不宜久留。

桔梗便边笑着说“大娘子您真是醉了”,边要劝宁国夫人回府。

虞凝霜这也才注意到,宁国夫人的女使们,确实一直以“大娘子”称呼她。而非和其他所有人一样——与有荣焉地、小心翼翼地称呼着那个御赐的头衔。

想来,这也是宁国夫人,不,是她凌玉章凌大娘子要求的。

透过这一个小小的细节,虞凝霜隐约窥见到一点经年的委屈。

是的,委屈。

被天子赐了荣宠封号的凌玉章,却委屈得像是没有像样儿名字的田六姐。

极致的两端,却是一样的委屈。

也许正因如此,凌玉章才尤其理解田六姐请她起名的请求。

随着恍然的明悟一同到来的,是难以言说的心疼。

从成为高贵的宁国夫人的那一日起,凌玉章就一定在期盼有人以平常心、以夷然意待她。

正是这一份心疼,让虞凝霜不知天高地厚地下了一个决定。

她快步上前,拦住正迷迷糊糊被桔梗搀走的凌玉章,弯腰长拜,口中只道,“我、我愿拜您为义姐!”

在堂的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两个人,还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应。

而凌玉章顷刻笑开,她笑到每一丝褶子里都嵌满了笑意,连声称“好”。

她挣开桔梗搀扶,又坐回了桌边,如同孩童看着糖果一样看着虞凝霜。

虞凝霜豁了出去,一鼓作气,问,“不知……不知姐姐今年贵庚?”

她的声音都打颤,觉得这话怎么说怎么不对劲。

凌玉章倒是答得坦然,“老身今秋,便要过米寿了。”

米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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