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院子里的蝉鸣也意外地使人烦躁。
陈纵与子夜的房间一墙之隔,有时夜半醒来,她好?似都能听见?他的一呼一吸。她从没发现安静的子夜这么吵,简直随时随地,不分?场合,无处不在。就这个问题,她再?也没有向?无所不能的子夜求解。他们之间好?像多出一块禁地,绕不过,攻不破,也拿不起?。
那种气氛连邱阿姨都觉得?诡异,讲,“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好?的时候好?得?不行,闹个别扭闹成这样。”
陈自强逮着他两在走廊上看似冷漠的相遇,便会?恨其不争地骂道,“狗见?羊!”还会?批评陈纵:“你哥都要走了,你也没点好?话,真是白眼狼!”
陈纵倒是想讲,可是她的主动性遭受客观法律和宏观命题全方位镇压,连她自己?都怕这轻易出口的好?话,会?使人对?它的重?要性大打折扣。她更怕与子夜两年的分?隔,会?使这朦胧如纱帘轻薄如蝉翼的感觉酝酿成一种滑稽、幼稚的过家家游戏。陈纵每天都在同自己?的情感搏斗,她最终说服自己?,做人要沉得?住气,要破釜沉舟。所以最好?的时机是两年之后,她觉得?等得?起?。
可是她对?自己?情感上种种周祥的策略与谋划,都在子夜临走当天全面溃败。
子夜是乘火车走的。
为?什么是乘火车而不是搭飞机,那时从未为?生计发愁过的陈纵还不足以懂得?其间的差别,自然?也不晓得?爸爸资金周转出了点差错。她只知道,子夜要走了,那片禁地变成了一片荒芜失地。她立在站台,看见?子夜弯下身,被嵌在点了灯小小的窗格里,那个场景会?变成一幅尘封油画被永恒地束之高阁。
报站员的声音毫无感情地响起?,那格小窗也从她眼前滑走。陈纵可以感觉到子夜视线在自己?身上长久的停驻。原来人的眼睛是可以讲话的,原来人的情感是可以仅仅经由双眼讲诉的。很重?的爱也在那一瞬间变得?很轻盈,陈纵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她不由自主地动了,下意识去追寻那一格搭载着子夜远行的窗。子夜也在她跑起?来的一瞬笑?起?来,顷刻从固定的那幅画中消失,一格一格倒退,在她能看清的最近也是最远的地方以口型告诉她,别哭。又指指手机,打电话给我。
子夜走了。
陈纵停了下来。
她不是子夜那种可以全凭天分?、不靠老师的学生。因?此高二伊始,她就被转到当地最好?的市中学,开始了住校生涯。爸爸和邱阿姨每个月来接她回家一次,两人大发慈悲,允许她每个月晚上可以玩一个小时手机。除此之外,爸爸和邱阿姨跟子夜视频之后,她还可以跟子夜通十分?钟电话。不论文字交流还是语音通话,都在家长的监视下进行。这时候,她作为?未成年人人身的不自由就体现出来了。
陈纵与子夜只能闲聊日常。经由子夜的讲述,陈纵已经可以详尽勾勒出他的校园生活。他四人寝在三楼,去那里上学的每个人都很优秀,只有他自己?“平平无奇”。留学生宿舍距离子夜宿舍很近,韩国学生喜欢买电动车,又担心被偷,总要给车加上过分?夸张的电子锁。以至于隔壁楼一旦有人经过,一排一排电动车便会?一齐警铃大作。这行为?被投诉过无数次,却没什么成效。子夜睡眠大受干扰,常常需要午休来弥补。除此之外,一切都好?。大学生活没什么稀奇,没有交女朋友,也没有人跟他示好?,因?为?他“实在没什么过人之处”。
轮到陈纵,便是:那所高中女生都更漂亮,男生却没有一个帅哥。学校招生标语是“搭乘前往一流大学的方舟”,而所有的俊男都早已淹死在了知识的汪洋里。白小婷今年被选去做了空姐,认识了一个富二代里少见?的潜力股,约定法定年龄结婚。至于陈纵自己?嘛,她成绩不好?不坏,稳步前进。有一次二模考到年级前十名,以至于爸爸都怀疑她抄袭。末了,陈纵会?讲,每天都有大考小考,没有时间给她写小说,故她也没有再?问过子夜周缚和年年的问题。
陈纵连看课外书时间都少了很多。但她还是会?如实告诉子夜,“我前阵子读了《笑?林广记》,读到《辩捷》篇,晓得?那本书为?什么轻易激怒了你姑姑。”
“原来世界上的好?学生并?不全都像你这么懒散,他们去食堂吃饭都是用跑的,睡觉五个小时都是嫌奢侈的。”
“看到他们,我也跟着紧张。吃个饭都没工夫好?好?挑拣的人果然?不会?有别的欲望,古人没有骗我。”
“因?此最近我也没有读网络小说。”
“只有一节高考语文导读,文言文和现代文居多。老师上礼拜提到《子夜》,整个班级风平浪静。我才意识到这所高中没有你。”
“哲学系都学什么呢,课业紧不紧?”
子夜讲,他要在三年内修完所有课程,所以他比旁人尤其地忙。爸爸要养两个小孩,也有别的事要操心,常常不在家。陈纵的高中要求重?点本科升学率,因?此也有许多非人的规定,比如一个周末只放半天假,一个月能有一天长假。寒假只放除夕新年两天,而子夜绩点年级前几?,获得?了去洪堡大学交换一个月的机会?,这一个月的学习也能换算绩点,他不愿意错过,也因?此和陈纵错过新年。等到子夜从德国回去学校的那个周末,陈纵听说他在学校昏倒,邱阿姨接到老师电话,赶去照顾过他一次。
那个周末,陈纵晚自修特意跟老师请了半个小时假,到校门口小卖铺借电话打给子夜。
“没事,”子夜在电话里这样讲,“忽然?犯低血糖,在食堂里晕过去,被同学送到校医院。不是什么大事。”
“在家生龙活虎的,去上大学怎么就低血糖了。是不是食堂做得?难吃?还是北方菜系不合口味?”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睡得?不好?,”顿了顿,子夜又笑?着说,“食堂很好?吃,什么菜系都有。等你毕业,我带你一一吃遍。”
陈纵帮不上什么忙,又不敢瞎操心,白白惹人心烦。 “最近有什么开心事吗?” 她只想知道他开不开心。
子夜意外很有倾诉欲,“倒是有一件。学校有名女同学——”
“女同学?”陈纵被激发出危机感,恰如其分?地提醒他,“陈子夜第一次提及适龄异性。”
子夜接着讲下去,“有很严重?抑郁症,严重?到几?度退学。”
陈纵差点就忘记危机感这回事,“听说很难治愈,几?乎只能靠自己?。会?有阅读障碍……而且还容易使身边人有情绪病,她……”她虽然?很同情她,但她只是个凡人,分?身乏术,只能担心子夜,“你不要离她太近。”
“不会?,”子夜答应她,接着又讲,“她今年毕业,昨天校园婚礼。婚礼致辞,她讲了很多,说她这些年走来很不容易……她尤其感谢她的丈夫,说自己?被他治愈。”
向?来逻辑清晰的子夜,不知怎么有些语无伦次。
隔着电话机,陈纵看不出他的表情,也无法经由电子音听出他的情绪。
她只知道这件事使子夜开心,因?此她也为?他高兴,“真好?。”
背后请假出来排队打电话的女声催促了两三次。察觉到她并?不是在讲什么要紧事,催得?更急,“我男朋友八点就开始等我电话了!”
陈纵不理?。
背后女生踮脚瞥眼通话时间,“排队二十几?分?钟,电话讲九分?钟,离校超过半小时门禁了吧?小心门卫卡点不放人,将你扭送去教导主任办公室罚站。”
陈纵压制住喷薄的怒气,捂着听筒,很小声很不舍地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