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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照尘给月亮讲他的时鹤春,给夜风和死而不倒的梅树讲。

那棵梅树很稀奇,虽不长叶,枝干却日益遒劲,漆黑黝亮如同铸铁。

秦照尘每日都抚它,早晚问候,日日同它说话。

今夜一人一树过中秋。

这样在夜里独饮,一杯接一杯喝下去,不知深浅,实在很容易就喝醉。

秦照尘昏沉间,隐隐察觉阴风阵阵、愁云惨惨,恍惚有鬼差来拿自己。

“我阳寿尽了么?”大理寺卿未活到百年,满心遗憾怅然,却也释然起身,“甚好。”

大理寺卿将双手递出,以供拘拿:“请带我去地府罢,在下要鸣冤击鼓。”

“……”鬼差:“没尽。”

秦照尘愣了下:“孤魂兄?”

这两年里,孤魂被明察秋毫的大理寺卿怀疑了几次是时鹤春,于是不再写字,开始张嘴和他说话……声音的确不像。

很好糊弄的大理寺卿就又信了,此刻听着鬼差耳熟,忍不住问:“你在地府谋了差事?”

秦照尘替他高兴:“这是喜事,下官有酒,下官敬孤魂兄。”

鬼差好不容易营造的气氛,被他搅和没了大半,喝什么酒:“照尘,是不是你?”

大理寺卿办案,经常执法如山、不认私情,听他公事公办,也跟着将酒放下:“是。”

鬼差:“还有谁?”

秦照尘在这个问题里,被一颗心搅起半腔血。

他按了按肋下,扶着梅树重新站稳,等这一阵心悸过去:“还有……”

他此刻竟没来由失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叫心悸牵扯着弯腰,才意识到这一年原来也不曾忘。

原来过去三年、过去十年,还是一样忘不掉。

一阵风搀住他。

“还有个人。”鬼差的语气和缓了很多,替他回答,“姓鹤,是不是?”

“鹤照尘。”鬼差说,“他把名字给了你,把命数也给了你。”

秦照尘慢慢缓过眼前白光,将口腔中腥味咽下:“是。”

鬼差说:“不行。”

大理寺卿错愕抬头。

“不能这么给。”鬼差扯出一张生死簿,“你们有两个人,分一分吧。”

秦照尘陡然变了脸色。

他罕有这样焦灼的时候——上一次还是看放榜,辗转反侧了三天,挤进人群去看时鹤春考没考中举人,急得喉咙都哑了。

这次更急,秦照尘攥住鬼差,只觉森寒鬼气仿若冰针,扎在打着颤的骨头上。

“怎么分?”大理寺卿根本顾不上,急着追问,“换他活过来行不行?多拿些寿数,不妨事,换个一两年就够,我们一起活一两年。要怎么——要怎么运作?用不用送什么……”

这话还没说完,就被鬼差止住:“人死不能复生,秦大人,这是天理伦常。”

天理伦常,非人力所能违。

……但人力可以钻空子。

生死簿上,“照尘”该活九十岁,无病无灾,梦中安然离世。

均摊一下,四十五年红尘路,苦也不苦,长也不长。

还有个要再等上十五年,等大理寺卿同走黄泉路的鬼魂作陪——奈何桥上等太无聊了,就在秦王府等吧。

秦大人好好养这棵梅树,说不定将来化形,还能做个躯壳。

……秦照尘听着这些,动也不会动,茫茫然站着,只觉又像是回了时鹤春中举那日。

狂喜,恍惚,滋生无边恐惧。

怕是假的。

生怕是假的,生怕是梦。

……这念头刚生出来,今日方才开窍的照尘和尚,就用力砸自己头顶。

梦又如何,醒又如何?

给他一场十五年的须弥梦,醒来做事、梦里贪欢,莫非还有不知足的?

秦照尘踉跄了下,一刻不停往那间房里跑,用力推开门。

他的小仙鹤穿得漂漂亮亮、怀里抱着银子,身上还有血迹,飘在半空,看见秦照尘进来,倏地瞪圆了眼睛。

他的小仙鹤飘过去,扯他的脸,拽他的头发,听他腔子里跳的一颗心。

缓过神的时鹤春火冒三丈:“谁、叫、你、回去找死的?”

秦照尘被扯得踉跄,笑容却止不住往外冒,他抬手抱住气得乱飘的小仙鹤,低声说:“那是梦……”

“梦也不行!”时鹤春恼火,“谁叫你回来,谁叫你劫狱?长本事了秦大人,你心里原来是这么想的——”

“是这么想的。”秦照尘说,“我想和你死在一处。”

这一句话把他的小仙鹤浇哑了火。

秦照尘的身体脱力跌坠,鬼魂抱持不住,扯着大理寺卿的袖子,跟着飘下来。

秦照尘跪在他面前,时鹤春蹙紧了眉,也别别扭扭跪下,伸手把他拢住。

“干什么。”时鹤春说,“别这样。”

时鹤春闷闷不乐:“你这样我跟着疼。”

秦照尘闭上眼,把他的小仙鹤抱进怀里,这次抱进来的鬼魂接了生人阳寿,只是凉润如水,并不刺骨。

“不是梦。”秦照尘抱紧他,低声问,“是什么?”

时鹤春摸摸他的发顶。

……是落在这片红尘里的一颗心。

大理寺卿非要刨根问底,一尺厚的问题,追问出一个鲜活真实的时鹤春。

“你……这么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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