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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浅薄故事

 

严遵越听着好笑,四下环顾发现了棚下堆放的还未劈成薪柴的木材,便拉着程惊岁坐在了圆木上:“同我讲讲——”

程惊岁应下,却没急着开始,他从圆木堆后侧摸出一袋砍柴兵士用来解闷的炒南瓜子,给两人各抓了一把又把袋子放回原位,才悠悠说起来:“孟斐你认识,过不了多时你也能见到季堂——我说那大理寺万晟少卿有个女儿,在丹庭称得一句取次梳妆,几多姝丽,只是心不在闺中,非要北上驰骋疆场。夫妻苦口婆心好说歹说劝了女儿去不得那五大三粗臭男人扎堆的地方,女郎只得降格以求地说服了父母,女扮男装进了国子监医学馆求学。”

“不像是你在讲故事。”严遵越趁着他停顿,也停了嘴里在嗑的南瓜子,调笑道。

“老师教的,他让我讲老先生的故事时一律这么说。”程惊岁眼也不眨地便把童半青卖了。

严遵越赶忙让他继续。

“咳……三十年前,正值阳春三月,西京城桃李芬芳,草长莺飞。男装出行的万姑娘与做小厮打扮服侍她的侍女缓缓前行,在一处风光明媚,杂花生树的路旁小亭中,遇见了独喝闷酒的定方公子。定方公子见万公子形容昳丽,衣着鲜亮,身形纤弱,似只是个文弱书生,酒劲上头,拍案而起,指着万公子便骂道:‘都是你这等臭儒祸乱朝纲,使得天无明日!’”

严遵越暗自算了算时间,又联系到燕戎昭的武官身份,忽地面露了然——他已明了那时是何事发生。

程惊岁察觉他变化,颇为欣慰,顿了顿便继续说笑:“万公子最听不得这个,当即也拍了桌子,怒目圆睁。定方公子哪会怕他,二人扭打到一起,只是未料万公子在医学馆学的是正骨科与伤折科,一双纤手力大无比,近身后三两下便卸了定方公子的胳膊,给人疼得鬼哭狼嚎,满地打滚,方迤迤离去。”

严遵越没忍住笑了出来,带得程惊岁讲不下去,也低头笑了半晌,两人笑声爽朗了些,引得几个过路士兵侧目来看,又在开口询问之时被程惊岁挥手赶走了。

“别笑!让我讲完。”程惊岁掐了一把他的小臂,轻微疼痛让严遵越又回想起燕戎昭的胳膊,笑得更是难以收住。

程惊岁不理睬他了,重新正色严肃:“万公子没好气地回了家,休整数日,忽听父亲议事,许是有桩大案——有人告了御状,言有今年武举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打通关系使了阴毒法子让几个武艺高强之人身体不适,才登上这举人位置。”

果然!是天露七年的武举舞弊一案。严遵越失眠之时翻看存留在御史台的卷宗打发时间,确实见过这宗三司会审的大案。

“方夏自军中立国,自然不可轻饶了武举之弊,此案前前后后审理一年,将兵部礼部吏部之中有所牵连之人尽数修理,怀宗亲令医官照料各武人的身子,准备重试一场,巧极的是——”

严遵越迫不及待接话:“万公子被安排着照料定方公子了?”

程惊岁点头肯定:“后面没背下来,总之两人解开误会,之后老先生重试夺了武举异等,万少卿看着两人有缘,女儿也有十九岁数,便商量结下了亲事。”

“如潇夫人倒也圆梦了。”想起她如今应当是跟着燕将军驻扎边关,严遵越欣慰地笑了起来。

程惊岁点头,同时微微眯起了并不为人所见的眼睛,他似乎想明白了这两日里微妙的不适感从何而来。

严遵越似乎觉察到程惊岁有点反常的沉默,颇有些小心翼翼地询问他是否有事要去办。

“算是。”程惊岁沉吟片刻,亲切又柔和地笑着回答,“暂时不能陪你了。想去什么地方,我先带你过去。”

书信应该已经由驿中快马送到了白贺手上,金台关几人的底细也大抵摸了清楚,除了童都护那位故人,昨日与自作聪明的小朋友已经谈妥也不必再去管……严遵越盘算完一遍,便想起还有件早就想好的事没来得及做:“还未感谢小公子替咱们烤的早餐。”

程惊岁有点讶异于严遵越竟会主动去寻胡徵,毕竟三人昨日一见,氛围很是尴尬,但他现在急着支开严遵越,便也不问缘由,领着他去了药房——胡徵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药房。

胡徵正看《灵枢经》看得头大,闻声抬头见着程惊岁撩帘而入,还没来得及绽开笑脸就看到了跟在他身后进来的严遵越,他硬生生又把僵住的嘴角压了下去。

严遵越可是一直盯着他,注意到他这一连串表情变化自然乐得看他吃瘪,但他不敢在程惊岁边上笑得太放肆,憋得肩头颤动,在胡徵瞪他一眼之后还抛了媚眼回去。

程惊岁对于二人眉来眼去视而不见,“我得去巡逻,借你的地方让他坐坐,我结束便来接他。”

胡徵很想咬牙切齿地回答,但他知晓程惊岁的听力好得出奇,他不想让他听出来自己的不情愿,手上如常地收拾摊在案上的书籍和草药,不动声色地在一个呼吸间平复心境,平静地答了一声好。

严遵越笑着目送程惊岁离开药房,面上笑意却在关门转身的瞬间变了味道,唇角虚虚勾着,眼底只余一片冰凉:“好生生疏,还以为您不记得某了,郎官。”

“亚相在西京怙宠掌权一手遮天,何苦来这苦寒地方跟下官拉这个关系?”胡徵确定程惊岁走远之后连表面样子也不装了,眉心一蹙,张口便是阴阳怪气的腔调。

“少说也是某亲点的《君子明听赋》一甲,郎官此言属实让某心若寒灰。”严遵越只是嘴上说的伤心,实际已踱至书案对侧,挪来两个靠枕在榻上放好便闲适倚上。

胡徵很想把他赶走,却碍于程惊岁一会还要上他这里领人而赶不得,气得嘴角抽搐:“看来亚相不曾见过我的请辞奏章。”

严遵越眼神微微一凝,下颌微扬示意他继续。

“竖子党同伐异,蒙蔽台谏,无得议论,圣上不闻,纵之坏天下事,乱祖宗法,圣上不知御左有贼,而以贼为腹心。”

胡徵想起这事就气得两颊微红。

“臣诚不愿与此贼并生。”

他骂完,拍案而起,意欲夺门而出。

被胡徵一掌拍得从木碟中震出的甘草片飞到了严遵越手边,严遵越用指尖点上如小舟般摇晃的甘草片,话语迷离,不知是发问抑或喃喃自语:“君君臣臣,当真如此紧要?”

“不是他妈君臣的问题!”胡徵已经拉开门环的手忽地一紧,砰得一声摔上了门,强忍怒火让他已经攥拳的手上跳起青筋,他花了大力气控制着自己不能指着别人鼻子骂,“自从你站在圣上身边有多少人遭了贬谪、多少人遭了流放、抄过谁家、灭过谁家满门你自己都数不清了吧?”

“不知道你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从圣上和长公主到颜相公金郎将都被你骗得团团转,朝廷也别叫朝廷了改叫你严遵越的一言堂得了。”

他以为胡徵能说出什么新花样呢,翻来覆去还是那点车轱辘话。胡徵痛心狠厉的话从他左耳进右耳出,严遵越忽的垂眼,善意提醒道:“我不是一个人来金台关的。”

“我都在请辞疏里骂你了还怕另有人知?”胡徵不屑反问。

严遵越只是支着额角歪头盯紧胡徵,直盯得他心里发毛才幽幽道:“实不相瞒,你那奏章被中书省拦下来交给我了,我不忍看圣上生怒,便替你重写了封请调的。”

惊诧过后,胡徵沉默了,敛声屏气,表情前所未有地严肃下来。

“不信?我还能背上几段——一贼弄权,万臣失望,愁恸之声动彻天地。圣上幸听臣言,诛之以谢天下,再杀臣以——”

胡徵气急败坏地让他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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