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今年正月的时候曹操进军濡须口,算下来,是有三个月未曾相见。短短一季的时间较起来过往的分离来看实在算不上什么,然而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离经叛道的想法,确实是诞生在这样一个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的春天。
念头一旦生出来,便再也无法扑灭。
如果非要寻找一个理由,那大抵是曹丕在镜前自视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已经生出了白发,脸颊也在消去少年的肉感,一天天变得越来越像那些朝堂上的老人。
等青春的最后一丝魅力都消耗殆尽,他可能连让父亲感兴趣的资格都没了。
虽然哪怕年轻,曹操似乎也不会多看他一眼,但是……但是总归是更有可能的。
三个月里纠结不定,白耗心力。
曹丕关上窗户,把风和雨挡在外边。他摸索回去,靠在榻上,一点点把衣物褪掉,丝织物划过肌肤的感觉某一瞬间让他觉得恶心。
他审视着眼前这具没什么特点的瘦削身体,许久,像是疲倦了一样闭上眼,把自己裹进柔软的被褥里,任由风雨继续呼啸。
下决心往往只是在一个瞬间,而下定决心之后,他又觉得本来就该这样,仿佛自己已经因犹豫错过了太多太多时光。
次日早晨起来,一推门,昨晚的雨果然摧得花叶满地,春日好景都不复。景色催生出来的哀情顺理成章地和自己挂上钩,更加忧愁。
自然有时候似乎在映照他的命运——被雨打落的花、太早被催去的春天。哀伤在心里打个转儿就变成诗句。
曹丕套上官服,按每日例行的那样办公。
曹操刚回来有一堆攒下来的事儿要处理,公务繁重,倒是让儿子乐得清闲。曹丕除了结交臣子之外没落得什么批评,自觉这便已经相当不错,说明父亲对旁的还算满意。
直到黄昏,曹丕又折返回父亲住处,听闻他还在办公,便礼貌地对下人说自己在书房候着,有些事要禀,请他去告诉父亲一声,至于旁的人,都下去就是。
侍从不解,也没过多询问。
烛火都燃起来了,空无一人的室内半点声音都没,曹丕慢慢踱步去案前,在旁边跪下。膝盖着地的瞬间,好像又回到了自己十七岁的那一天,正在向某个空空荡荡的地方低头认罪。
此时此刻还没有那双平静得残忍的眼睛注视他……再过一会儿,他就要亲手打碎这份平静了。或许曹操的想法也并不是那么难猜,恶劣的毁灭欲随着血液传递给了下一辈,自己不也正因为这件事而激动吗?
他的心起起伏伏,过往的画面一幕幕掠过眼前,心跳得太快了,是紧张也是恐惧,不适的感觉让人不得不弯腰舒缓。
有几个瞬间他幻想父亲惊讶之后接受他,又觉得自己应该会挨两个耳光,虽然这样也并不坏。现在这种每天都快要发疯的情况,再坏也坏不到哪里了。
时间一点一点淌过去。
等待的过程无疑是煎熬,或许公务实在是太繁忙,曹操一直没来,这个过程长到他都有点打退堂鼓,想着不如改天再来说。
正当准备起身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
命运有时是会愚弄人的。
重压重新回到身体,曹丕身子一软跪了回去,这才意识到自己也没那么有勇气。
熟悉的脚步声一点点靠近,散在急促猛烈的心跳里。曹丕想到现在的脸一定因为紧张而泛红,并不是什么能体体面面地跟人交谈的状态。
“子桓有什么事这么急着说?”曹操看他跪着的背影,慢慢踱步到人身侧,右手背在后面,还有刚才写字留下的墨迹。
他什么都没做,曹丕就像受到刺激一样十分用力地把头转过来,眼睛里有种孤注一掷的决心。
曹操因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顿住脚步,打量了他一下,觉得情况似乎不太妙。颇有攻击性的表情,不常出现在日常阴郁又自饰的二儿子身上……特地遣散了人,又跪成这个样子。
啧……
曹操没说话,瞧着他想要干什么,哪怕面前的人开口结巴了半天没道明白个所以然也没阻止,只是不言不语地站在那儿,任由曹丕把自己搞得越来越糟糕。
敌方未动,自己就丢盔弃甲地溃败。
“儿臣……儿臣对父亲……”曹丕最后说这句话的时候身子几乎是在打颤,他拼命地跟自己的某一部分抗衡挣扎,以至于像浅水里翻腾的鱼,一开始的镇静好像都是幻觉。
还没吐露的话语已经撕裂了长久以来伪饰的平和,无论如何,他已决心不顾后果地打碎那层屏障。
这下曹操不必再听他继续,也知道他想说什么了,不由有一瞬间的愣神。他低下头,目光带着晦涩不明的情绪。
曹丕感受到自己在被目光一寸寸扫视,父亲或许又在品尝这种痛苦和挣扎,并且置身事外地旁观自己还能剖白到什么地步。
一寸光阴一寸金,而又有什么,比得上十年辗转难寐,披衣彷徨的重量?
终于,他咬咬牙,在这一刻鼓起自己都难以理解的勇气,仰头看向曹操。
“儿臣心慕父亲……情难自禁。”
一室寂静。
曹操依旧审视着他,似乎刚刚那句话说与不说都没什么分别,曹丕妄图跨过安全区的念头产生便已是错误,荒唐的孤注一掷没有掀起任何波涛,两个人对视了许久,曹丕觉得冷汗直冒,气又一下子泄出去了,他垂下头,又叩首,再说话便带了泣音。
“儿臣……心慕父亲。”
“你还真敢说出来。”
曹操开口,语气里的一丝轻蔑精准地刺伤了曹丕的心。
“滚出去。”
曹丕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他用力攥着拳,心头好像有擂鼓的声音炸起,教他听不见自己的心声。已经这样了……还要再放手一搏吗?
跪着的人已经向前膝行几步,抓住了那截脚踝,手心原来都汗湿了。
曹操皱眉,“你做什么?”
曹丕再仰起头来,眼眶都是红的,倒真有种赌徒输红眼的感觉,他涩然的嗓音剥开了精神上的伪饰,径直向父亲邀欢。
“您怜我一夜……我……我明日就……儿臣一定改……父亲,父亲是知道的,我也知道……求您跟儿臣试试吧,父亲疼子桓一次……”
“荒唐。”曹操不轻不重地斥道,“你知道什么?”
“父亲……”
“对着自己父亲发、/情,你可还知廉耻?”
“……”
曹丕失声了。
他想说是您逼我至如此境地的。如果没有那些真有根据的猜想,自己怎么会越陷越深?父亲垂怜似的撩拨和故意磋磨……怎么会是他一个人的幻想和单相思呢?父爱、情爱、还是掌控的欲望,于他已经分别不大,只要还能获得一点点特殊的偏爱就心满意足了。
已经放低到这个地步,为什么就不能给……
可曹操真的做过什么吗?没有。而且这莫名其免的猜想说出来,恐怕会让人觉得他得了失心疯。
矜贵的掌权者、向来不甚宠爱他的父亲,怎么会对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亲子产生任何兴趣?
他的一点点爱慕——与那道旁草木,庭下积尘有什么分别呢?
曹操垂眼看着他痛苦的模样,感觉自己仿佛掐着这个孩子的脖颈,让他抽搐着窒息。明明已经抛开最看重的尊严,却仍然得不到想要的东西,瞧,眼尾都挂着一抹红。
曹丕徒劳地挣扎了最后一回。
“父亲说我荒唐……可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