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两人同榻,空气中尚余情热。
父亲像一轮明月,曹丕难以自持地为之痴迷,如今月影伴着杯中好酒浇得喉舌滚烫,心胸舒畅。他被性事冲晕了的头脑短暂陷入了类于酒酣耳热的状态,起了诗兴。
在曹操面前赋诗不算少,却需要把那些清绮动情的词句收敛伪饰起来——他的父亲多半不会喜欢。然而这样一个已经躺在了父亲榻上的孩子,是不是也该多一些特权?
刚缠绵过的唇舌吟起诗来还带了几分慵懒的低沉,青年的嗓音悠悠地响起来,偏与残余的情热交织在一起,勾得人心痒。
“与君媾新欢……托配于二仪。”
曹操闻言低笑,他这儿子到底借着自己写了多少妇人诗作?婉转又幽深的,一点不像爹的风格。若非将君臣喻作夫妇之道实在常见,这些年诗文里的哀怨情思怕是能直接把父子之间的窗户纸捅得稀烂。
这媾字,亲上加亲,还算得当。
“充列于紫微,升降焉可知?”
曹操挑眉,从怀里抓住人的下巴抬起,看曹丕清亮的眼睛里盛着赧然,颇有深意地拍了拍他脸颊。
“媾合新欢,云雨方歇,子桓这诗中妇人便忧虑升降未可知了,可见平日也或有不满。”
曹丕脸红起来,吐露的心思似乎太过了些。若是平时被如此问一遭,他多半要不敢说话。可他如今和父亲这样亲近,莫非还不能做一回耍赖的痴儿,说说这些年被冷待的痛?
他低头,讨好般舔吻着曹操的手心,像依恋的幼虎。
“梧桐攀凤翼,云雨散洪池。”
梧桐攀凤,托配两仪……曹操听着他诗中不容忽视的傲气和自以为同父亲相称相托的渴望,哼笑着用拇指刮过儿子的脸颊,心想曹丕也是自视良材的,只不过不似子建那般张扬。
“既作成了,便写下来也给别人瞧瞧——你啊……”
未尽的话像是寻常人家长辈的嗔怪,讽刺之意并不重。曹丕眨着眼佯装不解,只在父亲捏自己脸颊时蹭一蹭。
君臣,父子,夫妇,本就是一体,他要把自己交给曹操主宰,做唯一的、最独特的臣与子。天地间没有再荒谬之事,却也没有更动人肺腑的情。
一诗既毕,宴至最高处了。他独处其中,不知“乐极哀情来”的宿命何时落下。
这些时日对曹丕而言果真快意。曹操新得了五把百辟刀,令中写“先以一与五官将”,让曹丕挑。得了偏宠的儿子咬着唇压住自己上扬的嘴角,一本正经地道谢,抬头时看见父亲略显无奈的眼神,心跳得欢跃。
与他的快意相比,四弟的境遇显然差了许多。醉闯司马门后,得天独厚的骄子自高台跌落,终于看清前途是如何碎于掌中,更兼曹操以崔氏衣着不当为由赐死了他的妻子,一时竟如踏入断崖般忽地倾颓了傲骨。
曹丕在一旁看着,心中浮起隐秘的欣喜,却也有共情而致的哀伤。他们二人,或许总有一个要郁郁不得志,暗地里舔舐伤口。
眼见着局势不可逆转地向自己倾斜,曹丕一时醉心于政事,极力表现得堪当大任,感受爱和权力如何向他涌来,二十七岁的苍白面孔浮起十七岁之前的少年意气。他甚至勾着司马懿的肩背说自己的大志,让平日里没什么表情的仲达吓了一跳。
等到他忽然想起来父亲的时候,二人那个梦幻的清晨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
曹丕拿着公文,揣着私心,进了父亲的书房。曹操看起来十分疲惫,年迈的特征正日复一日蚕食他的身体,日薄西山,终究不是壮年了。依旧狭长凌厉的眼抬起那几道褶皱,向年轻的儿子看去。
“父亲……”
曹丕汇报事务的时候轻着声音,心中暗暗希望父亲能开口将自己留下来,顺理成章地再共度一夜。
等琐碎的事情一个一个被掰碎了展开说完,他才忐忑地看向上位者,眼中的希冀闪着光一样让人难以忽视。
曹操却只是点点头,完全忽视了儿子拙劣又幼稚的把戏,仿佛真的只是在处理公务,面色平淡。
“退下吧。”
“……”
曹丕迟疑了一下,思索是自己表露得不够明显还是父亲今日没有闲趣,是否还要进一步直白。然而他只站在原地迟疑了一小会儿,曹操便皱起眉来,疲惫压低了的眼角处流露出一丝不耐。
“啧。”
曹丕像被这气声烫着了一样,匆忙作揖道别,转身走出了书房,生怕父亲再有一点点不虞,又像是怕自己的哪个梦化作了泡影。夜晚的凉风扑面而来,砸得他晕头转向,心头终于萦绕起那迟迟不来的忧虑与伤怀。
他收敛了一些,继续谨慎地度日,但这份谨慎看起来多余了。曹操相较前十年终归是更爱重,他让更多的才子环绕在次子的周围,五官将府上的宴会盛大又热闹,诗赋佳作被送到魏王的案上翻阅,里面总有曹丕的落款。
身边侍从多嘴说魏王春秋日盛,确实该更疼子孙了,被曹丕冷冷瞟了一眼,不敢言语。
如此,便又是半年。期间曹丕头上的发丝未老先白的趋势越来越明显,鬓边已有明显的些许灰色。半年间,父亲给他的东西越来越重,有时候是权力,有时候是完全出于父子情分的关爱。无论曹操最初是主动还是被迫做出的选择,他已然被当成了继承人。
曹丕又试探过几次更超过界限的行为,无一不以失败和尴尬告终。
有时候长梦醒来,他睁开眼的时候,还隐隐希望那个熟悉的身影能再次坐在自己榻边,戏谑地瞥来一眼。
“父亲是不是以为,我只是为了做这个世子?”曹丕看着枝头停栖的飞鸟,问道。那只鸟罕见地并不怕人,见他走近了,仍停驻在原地对视许久,方才展翅飞走。只几息,曹丕就寻不见它的影子了。
次日,在书房里他再装作不经意把手搭在曹操的小臂上,发出似有若无的暧昧信号时,那双眼睛又一次冷冷地瞥了他。曹丕喉结微动,没移开。
“手。”曹操开口。
曹丕看向父亲,神情像极了无辜的孩子,似乎不解自己做了什么逾矩的事。
曹操松手,让竹简啪一声重重地掉在案上,垂目看着小臂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真够放肆。”他沉声说,语气里却并无斥责之意。
曹丕的心乱了调,凑近了些,把上身贴向曹操的大腿,若再低头便是那日清晨用嘴服侍的姿势。他极力乖顺地邀欢,手甚至下滑去握着父亲的手掌。
“爹……”
曹操沉着脸盯了他一会儿,忽地抬起手,制住曹丕要低下的头,指间用力捏了几下,就疼得人略微皱起眉头。
“胡闹几天可以,你要胡闹多久?”
曹丕正要去抓父亲的手颤了一下,最终只揪住了一点布料,心尖上突兀地一凉,满心炽热被泼了冰水。
“什么……胡闹?”
曹操不言,只看着他,曹丕下意识舔舔唇,脑中想着父亲是什么用意,嘴却被胸腔莫名的疼痛驱使着已经说出了话——“父亲……儿臣没有胡闹。”
“不是胡闹是什么?”冷厉的眉眼尚有旧日的压力,扫视着面前跪着的人,让曹丕一时间顿住了,没把那一个张开嘴就能发音的字说出来。
“你想胡闹几年,孤恐怕也没那么久可活了。”
曹丕摇头,眼中血丝蔓延,他急切得攥紧手里那点衣角,声音颤出惶恐的起伏:“父亲,我们不是……不是已经……那怎么会是胡闹?”
“不是胡闹……是儿臣心慕您,是爱您,怎么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