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
旧时年月如浪华飞逝,待得水落石出时,满眼只见得一片茫茫戈壁。
孤烟落日下一众浩浩人马,两排仪仗均着犬戎的铜甲裘衣,飒飒旗旌护拥着一辆高大华美的辕辐车。
牵牛护车的,是一个剑眉星目的女侍卫。
车厢里,端坐着一位身穿蟒缎裙袍、额垂璎珞飘带的盛装公主。
公主的杏眼里凝固了暮色,遥盼着车马所向、千里之外的汉家宫阙。
萧凰看到了。
——这里,是鬼王的瞬境。
魔罗(一)
我生于骆驼山下,吐护真河畔,犬戎国的乞颜族部落。
我的父亲是乞颜部族长。早年间,乞颜族人马彪悍,他常年带着族人烧杀劫掠,夺走别族的金银、牛羊、领地,俘虏他们的男女做奴隶。
就连我的母亲雅兰萨穆尔,也是这样来的。她是鞑靼尔部族的公主,却在部族迁徙时遭到乞颜的袭击。她被捉为奴隶,强抢到父亲的帐房里。
……再后来,便有了我。
母亲做了父亲的妃子。但父亲隻想着征伐劫掠,身边的女人数不胜数,对我们母女并不怎么关心。
母亲在乞颜部落里委屈了很多年。她没有别的寄托,便把心血都花在了我的身上。她抚育我,教导我,她给我起名木华黎别姬——我是草原上最尊贵的公主,是她最引以为傲的女儿。
可她身子很弱,在我九岁那年,病重去世了。
临终前,她将我托付给相好的女族人切烈氏。切烈氏也有一个小女儿,那女孩擅长骑射,骁勇善斗,便当成是我的侍卫,陪着我一起长大。
她叫切烈奴兀伦。她总说,要守护我一辈子。
十二三岁时,我和奴兀伦喜欢骑马出去游玩。我们悄悄跟随乞颜族的兵士,目睹他们劫杀别的部落。所过之处遍地是哭声,血染肥了青草,成群结队的野鹫盘旋在长空,十余日不肯散去。
也是从那时起,我心里开始有了思索。
我虽是乞颜族公主,却越来越憎恶这个嗜杀的部族,憎恶我那残忍无道的父王。
我怜悯那些被侵占、被欺凌的小部族,更怜悯那些和我母亲一样的、被当成战利品抢来抢去、饱受□□的女人们。
我想过救她们,但除了与她们衣食,也没有别的救法。
我幻想这茫茫草原上,也能有公道和律法,让部族之间不再弱肉强食,再也没有血腥的混战,再也没有女人们被当成战果,任禽兽一样的男人们予取予夺。
我曾听母亲说过,在那千山万水以南,号称泱泱汉地,礼仪之邦。汉家有汉家的礼法仁义,天下为公,四海升平。
我仰慕汉家儒法。我向往去千里之外的南国,师习汉室的治国安民之道。
我妄想借那礼法仁义,改变这不公的世道。
……
在我十六岁那年,乞颜统并了鞑靼尔、斡难、乃蛮……许许多多旁的部族,对南国则号称犬戎。
草原虽暂得一统,可父王他也已老病加身。外有汉家铁骑严防死守,内有众多部落仇视眈眈——凭兵马纵横了一辈子的他,终究也被兵马压垮了脊梁,帐房里卧了不久,便撒手人寰。
父王死后,由我的长兄即可汗之位。但对犬戎国的内忧外患,他也一时无策。
我向他提议,莫不如向南国奉藩称臣,茶马往来,婚姻为好,如此既能化解外患,又能借汉家的荫庇平定犬戎众族,一举两全。
新可汗与众元老甚以为然,遂修书遣使,备以文马百匹,国珍域宝十车,又应我自行请愿——许我木华黎氏公主入宫为嫔,前与汉室言和。
得夏汉回书之后,我便随进贡的香车文马,一同踏上了朝汉的南程。
那一年,我十七岁。
十七岁,我促成汉戎之盟,盼犬戎再无战乱,盼天下再无不公。
十七岁,我身着犬戎最华贵的嫁衣,坐在命运的辕辐车上,一步步行近向往已久的汉宫。
十七岁,我在碣石关客栈遭遇暗算。卫兵尽遭毒杀,我被路过的恶贼劫入风沙,失去了要守护我一辈子的侍卫奴兀伦。
十七岁,我在汉人的领地——黑村的地窖里醒来。
十七岁,我食不果腹,我衣不蔽体,我双手锁着铁链,我仰头只能望见栅栏的缝隙里,鸿雁,浊雨,落叶,飞雪,消磨着奄奄一息的一方云天……
十八岁……
我十八岁了。
十八岁,我亲历了这世间……千般万般的黑暗与丑恶。
十八岁,我想过许许多多种死去的模样:死在逼仄的、发霉的角落里,死在幼童吐来的唾沫、扔来的石块下,死在村妇的恶骂与殴打下,死在……死在那些禽兽的,反反覆复的、粗暴又肮脏的呼吸里……
……
十八岁,我遇见一个傻姑娘。
她把她的饭分给我吃,又捧水来给我喝。
它们喊她“傻妞儿”。
她很善良,很可爱。
……
十九岁。
十九岁,我望见地窖外的它们奔走相告,举手相庆。
夏戎之战结束了。
……犬戎国,灭了。
十九岁的冬天冷极了。下了很大很大的一场雪,连下了许多天。
傻妞儿把她的铺盖塞给我。我病得很重,身上痛极了,却还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