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
常盼想做那个一驻即收的末尾。
她转头,微风中望着方游有些讶异的面容,轻快的说:“来找你呀。”
“找我打个电话,我来就是了,这样跑来跑去的,累不累。”方游把常盼拉进了店内,她那点老妈子的心态即便断了五六年在一瞬间还可以恢復原状,“先进来坐坐,外面太晒了。”
滇城的六月底已经热的不成样子,店内开着冷气,方游跟柜台的工作人员点了点头,走进店深处一个僻静的小院,有个小天井,隔绝了刚才一路走过来的喧嚣,又是另一层的寂静了。
还有点凉快。
檐下是一张古旧的木桌,方游拉着常盼坐下,给她倒了杯水,然后又去衝了壶茶。
常盼喝水的时候都要偷偷瞄着她。
前几次被不服输占了上风,她甚至不敢好好看一眼这个好久不见的姐姐。方游的成熟从她们第一次见面就能感觉到,而现在,成熟之余她那点冷凝更是入木三分,在那张天生带点严肃的脸上盘踞许久,加上一副冷冰冰的细框眼镜,更让人觉得她这个人是个顽固。
她还是瘦,估计老了也是个瘦老太太,衝茶的时候一丝不苟,连旁的眼神也不肯分给她。
茶衝好,方游自己倒了一杯放在桌上,常盼拿了去,一口就喝了。
好在是凉的,不然她这一饮而尽估计得烫出什么毛病。
方游有点无奈,她不知道长大了一向冷脸示人不愿搭理她的妹妹怎么找上门了,她自己再倒了一杯,准备拿起润一润喉的时候,常盼伸手过来,又拿走了。
“你等会,”统共就三个瓷杯,常盼用了三个,口红印大喇喇的印在上面,跟她主人一样张牙舞爪,方游顿时不知道如何下嘴,她犹豫了一会,干脆不喝了。
这个决定才刚做出没几秒,常盼唰的从包里掏出一张东西拍在她面前。
方游扫了一眼没在意,第二眼的时候一个激灵,伸手就要拿走,她难得的慌乱和羞赧过让常盼有些得意,她一把抓住方游企图拿走明信片的手,凑近,一字一句的说:“姐,今、夜、月、色、也、会、很、美。”
这一声姐,声调寻常,可常盼却清楚的明白,她那点怨恨消失的无影无踪,或许早就消失了只不过是她留了个虚假的位置,企图作为冠冕堂皇的理由,去攻击方游。
阔别六年,她终究还是选择心甘情愿的踏进这个牢笼,等待製笼者温柔的刑罚。
方游低着头, 她掌下是那张陈旧明信片,而手背感受到的是常盼手心的温度,她盯着自己几年前写下的词句,头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天意。
禄县是个小地方, 大多数都信佛, 对门的刘奶奶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去县郊的南山寺进香, 宋香萍也是,中老年人成群结队的挑好时辰上山, 又一同下山,方游从来没有跟随过。她实在没法去信神佛,寻常人家香烛一点,佛前一跪,求的无非是家宅平安,一年顺遂,而这些之于她都是一个奢望。
她养母去的很勤,可一室神佛并没有赐予她寻常人的家庭温暖,年复一年的祈祷, 那点病还是没好。
况且那南山山顶长眠着她的生母, 她也不太敢去, 怕还没走到半山腰就开始飞奔上前,三千神佛被弃之身后, 哪里抵得上同生母冰冷坟前絮语的重要。
唯一一次去求点什么, 也不过是路过顺手,功德箱里填进世俗的铜臭,换的一枚外观不错的平安符, 新年焰火在空中炸开,寺庙里诵经声空灵, 万家灯火皆在脚下,算是年与年之间的虚隙,她虔诚了那么一秒,自己前二十五年的人生没什么福分可以克扣,那就把之后人生的福分都压在这枚平安符上,不求上天额外的恩赐,以一种等价交换的方式,给予她放在心上圈禁在“妹妹”名义里的常盼,能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前头那么多年苦与不苦都熬过来了,之后的再苦,也没什么大不了了。
她的妹妹,独一无二的常盼,双亲犹在却全然不养,性情凉薄却残存一丝期冀,惟愿她此后无论在哪里,都不会被亏待。
实现这样宏大的愿望,哪怕只是等价交换,也需要天意,她那点隻被允许在空无一人时探出头的心思只不过分出几缕寄托在万里他乡,却没想到多年后会被所寄之人亲眼目睹。
方游伸出另一隻手,随手拿起一个杯子,喝了口茶,没想到嘴角正好沾上常盼故意留下的口红,她浑然不觉,目光停留在常盼的脸上,说:“我……”
常盼突然凑近,亲在她了她的嘴角。
方游:“……”
这么肆无忌惮的一口让常盼的心情非常愉悦,她捧着脸,问:“你什么?”
她对方游现在有些窘迫的神态特别满意,好像这一刻她才找到了对付她这个老顽固姐姐最好的办法,那就是不要脸。
“你都看到了。”
方游捧着小瓷杯,午后的阳光从瓦缝掉下来,落在她的发上,像镀上了一层金边,在常盼眼里,方游这个人有一种属于可靠的万丈光芒,这种光芒跟站在镜头前模特的耀眼不一样,她有点内敛,骨子里带着不知道哪来的拘谨,但行为举止却落落大方,让人找不到一点违和的地方,时间一久,那点落落大方成了她的躯壳,里面那个内敛而羞赧的灵魂藏得太好,以至于让她一度认为她的冷漠也是天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