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2019年。
央诺燃日节,十里八乡的村民都盛装打扮出行,前往县城的乌山寺举行祭祀,念经,点灯,唱歌,跳舞等活动。
燃日节一年一次,故而盛大又庄重,不止家里的人丁,就连在牧场上的妇女儿童都下山来参加。男性头戴象征身份的银饰,穿戴厚重的衣袍,脚穿干净的皮靴,腰上佩戴着一把弯匕首。女性编织长长的辫子,用银饰点缀,且身上的衣袍也用各种各样的银饰穿插而过,脚上穿着一双黑色高跟鞋。
晚上很快来临,而县城唯一一座寺庙——乌山寺却烛火通明,无数穿着红色僧衣的和尚并排而坐,双手立在胸前,一边滚着念珠一边念经。
青绕多吉带着弟弟玛吉次仁也一同盛装来到乌山寺,他们先在廊院里与其他村民一同跪坐下来,念了半小时的经,同时在心里默念一个名字:时清臣。
这经有为活着的亲人朋友祈福的作用,还能为死去的人祈祷悼念,希望他已经往生,投胎到一处好人家里,一生远离病痛、烦恼。
念完经后,青绕带着弟弟穿过长长的廊道,来到大殿侧门,那里有一个小房间,里面正坐着寺庙主持弓步大师。
一般来说不会有人去特意打扰弓步大师,他在房间里盘坐念经,闭着双眼,一派宝相森严的气派。两兄弟进屋后,他眼睛都没有睁开,便缓缓开口:“来了?”
两兄弟朝大师庄重一拜,哥哥而后道:“一年过去了,我来看看他。”
弓步大师依旧安于磐石,一旁的高僧弟子也不敢贸然开口,与师父继续念经。两兄弟也不恼,只是静静伫立在原地,低头低眼,沉默不语。
良久那念经的声音才逐渐停息,年老的弓步大师睁开浑浊不清的双眼,叹道:“阿金,拿出来吧。”
那名叫阿金的弟子应了一声,起身从一旁的木头柜子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上面画满了勇士、吉祥物等图案。
乌山寺有三宝:从石头中取出的化石心脏、古老的大将军盔甲、罕见的母鹿角,历来被村民与慕名而来的游客当做是一定要亲眼看到的三样宝物。然而就在十年前,乌山寺却悄悄出现了第四宝,从来不让外人看到,只有青绕多吉与玛吉次仁两兄弟来时才能看到。
那传说中的第四宝盒子被打开,里面只有一个青色的布袋,布袋里却装着一个男人的骨灰。
这盒子平时与其它三宝一起,接受着四方乡亲们的朝拜与信徒的供奉,但却无名无姓,也不知道因果关系。而青绕多吉心里很清楚的知道,这是一个汉族男人的骨灰。汉族男人死后火化不久,青绕多吉就带着骨灰来到乌山寺,跪了整整两天才得到弓步大师的同意,将外族人的骨灰盒放入寺庙里,希望他能早日轮回,投胎往生。
弓步大师与弟子默默退了出去,不一会儿,房间里就传出青绕多吉压抑到极致的哭声,这声音逐渐加大,直到了嚎啕大哭的地步。
只听他用不怎么流畅的汉语叫道:“清臣,我来看你了。”
弓步大师在门外轻轻叹了口气,心中莫名觉得沉重。
青绕多吉,长子,三十岁,在家牧羊,至今未婚。
2009年。
三支一扶的结果出来了,时清臣将要被派往祖国的边境去支教。
那地方实在是偏远,却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央诺。当地的说法是仙境的意思,时清臣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在网上做了许多功课,研究怎么到达那个地方就花了两小时。
出发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他与同学、同事在一家酒楼里设宴,当做自己的饯行告别之礼。
在同事的眼中,他毕业于一所重点大学,之后进入一家央企工作,本来前程似锦,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毅然辞去了工作,参加了偏远乡村的支教活动。
正当所有人都咂舌惋惜的当口,时清臣却微微一笑,并没有解释太多。他与所有人一起举杯,迎接不久之后的支教生活。
第二天,他就坐上了前往央诺的火车。在车上,他发了一个qq空间动态:再见。
千言万语只能缩成两个字。他的朋友马上留言:从没见过一个人这么决绝的离开的。时清臣,祝你过上你想要的生活。
在他的朋友看来,放着体面高薪的工作不做,只有脑子被驴踢了才会选择去乡下做支教。但所有人都能或多或少感觉得到,时清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性格,他去乡村当支教,很大程度上是想逃离所有人和事。
与他一同去支教的还有11人,下了火车换乘大巴,大巴换小巴,小巴换摩托,一路有老师下车前往自己的支教点,两天之后到达央诺的,只有时清臣与另外一名女老师。两个人分别去了两个不同的乡村,而时清臣去的那个乡村,叫做流仙玛。
流仙玛在古时候是仙女下凡来洗澡的地方。时清臣裹紧了身上的大衣,手和脸都被冻僵,他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全身都在忍不住地颤抖。给他当司机的是本地汉子桑吉,也是村支书,村里唯一会写汉字会用电话的人。
桑吉热情好客,单纯淳朴,他穿着一件厚厚的衣袍,围着围巾,戴着手套,看着摩托车镜里的时清臣,笑道:“还有半小时就到了,到时候先在我家拿一件大袍子穿。这种天气,晚上就要下雪了,你身上这件衣服根本抵不住寒冷的。”
桑吉那蹩脚的汉语让时清臣愣了许久才听懂,摩托在海拔4000多米的山路上飞驰而过,时清臣佩服桑吉的胆色,一路开到了最大档,转弯就跟甩出去似的,他用大衣袖子捂住大半张脸,另一只手紧紧抓住桑吉的衣袍,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的脸好像被冻伤了,鼻血正在流下来。
好不容易熬到流仙玛,他的腿脚都僵硬了,被桑吉扶着下了车,穿过一个院子,和桑吉一起进入屋子里。
屋里灯光昏沉,时清臣定睛一看,居然是一盏煤油灯。桑吉的妻子正在火炉上架着一口锅,锅里看着有肉有菜,还有面条,香气四溢。时清臣靠近火炉,伸出冻僵的双手烤火。
“美英不会讲汉语。饭马上就做好了,你稍微等一下。我现在去屋里给你拿几件大袍,吃完饭跟你回家,给你带一些牛粪柴火,我教你怎么生火取暖。”
这时时清臣才好像缓了过来,他摸着正流着清鼻涕的鼻子,不好意思对桑吉笑笑。
桑吉显然没有给他拿毛巾擦擦鼻涕的打算,他回头就进了一间屋子,给时清臣找大袍子穿。
“阿妈!阿妈!”
当地人的木质地板非常响,一个小孩子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脸上脏兮兮的,看到坐在火炉旁边烤火的时清臣,又看看他的衣服,害怕到大声哭出来:“阿妈!阿妈!”
美英正在搅拌汤,听罢手上的动作也没停,用当地话重重训斥了一句,显然是没有空去管他。那孩子便冲过去躲进美英的怀抱里,吸吮着手指头,目光如炬地盯着面前的锅。
时清臣正想将他揽过来抱着,门口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与他年龄相近的男孩也跟着进来。那男孩会一些汉语,直接叫了一声玩伴的名字:“拉增!”
那名叫拉增的孩子依依不舍地看着面前的锅,便和同伴又一起出了门。
两个孩子慢慢跑远,桑吉也从屋里出来了,他抱着三件大袍,里外皆有厚厚的羊毛,对着美英笑道:“刚刚是不是拉增回来了?”
美英用当地话回了一句,桑吉用汉语小声道:“又和玛吉次仁出去疯了。”
说完又想起了什么,又对时清臣道:“刚刚你看到的那两个孩子,其中一个是我的孩子拉增,另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