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开云雾见晴天
山间荫蔽处有一口温泉。这里与隔壁村相近,一般不会有本村人过来,而流仙玛刚刚结束一场酣畅淋漓的赛马比赛,大部队都在流仙玛的村头温泉里,是以这里就只有时清臣与青绕两人。
青绕脱光身上的衣袍,裸着身体帮时清臣解开衣带。等到全部脱光时,看到时清臣的两边衣袖都沾满了恶臭的脓液与皮肤屑,一声不吭,拿着衣袍就顺手洗了起来。
时清臣看不过去:“脏。”
青绕动作不停:“没事的,老师。我现在帮你洗了,待会你就穿我的衣服回家。”
看着青绕的动作,时清臣再也讲不出一句话来。青绕裸体面对着时清臣,露出古铜色的肌肤,浑身都是健康紧致的肌肉,特别是两只手臂,粗壮得能跟小孩身躯比较。
或许是从小干活习惯了,青绕洗衣服的动作很快,精准地将脏东西洗掉,没过一会儿,青绕手上的衣袍便被洗得干干净净,再加上硫磺的味道与太阳的结合,一件厚重的衣袍便沐浴重生。
青绕将衣袍挂在一旁的树上,然后走回来,拉着时清臣的手,将他带到一处能坐着的位置上,待他坐下来后,又帮他清洗身体。
时清臣抓住他的手,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自己来就行了。”
青绕没有听他的,手指绕过时清臣手上的伤口,眼神柔和道:“老师,你会死吗?”
时清臣心下柔软:“不会的。”
“待你回到城市里时,我希望你健健康康的。”
“你想我回去吗?”
“不想。”
“为什么不想?”
“这里的孩子需要你。”
时清臣笑了出来,手臂上的伤口也不痒了,“我回去之后,你会想我吗?”
青绕郑重道:“会的。你走的时候给我留下电话号码,我有机会了就给你打电话。”
氤氲的温泉水上印着两个男人的倒影,一位皮肤白皙,甚至可以说得上苍白无血色;一位有一身小麦色的皮肤,两人在这青山之间增加了一份故事色彩,多年之后,只有青绕来到此处之时,才会记起曾经有一位汉人老师在这洗过澡。
“我回不去了。我想在这里住上一辈子。”
青绕似乎没听明白:“什么?”
时清臣语气平和:“我从远方而来,但却想在这儿定居下来。我还有一些存款,足够在这里盖一座房子。”
青绕不信,他难以理解时清臣的想法:“你骗我。”
时清臣摸摸他的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的家人都死了,我曾经爱过的人也背叛了我,我的朋友远离我,我活了二十多年,比你还大几岁,我甚至还没有你看事看得通透,我也想像你一样,将这天地当家,流浪在这乾坤之中。”
“我曾经以为我是属于运气好的那一种人,后来发现我什么也不是。我在家人的宠爱骄傲中长大,读了一所排名靠前的大学,交了一位漂亮有个性的女朋友,进了一个人人羡慕的好单位工作。我在所有人的瞩目中渐渐迷失了自己,我甚至看不清面前人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我认为所有人都是好人,我做的所有决定都不能影响我的人生轨迹,但我太顺风顺水了,人生总要给我狠狠地一击让我长点记性。我的父母死亡和我女朋友与我分手是在同一天,而在第二天,我的同事就在我请假回家料理父母后事时颠倒黑白,造谣生事,我被停职调查。后来我因为忍受不了公司那让我窒息的感觉而辞职。那段时间我的心情一度跌入到了谷底,我不明白人生的意义,我看不清自己未来的道路,我甚至对我整个人都产生了深深地怀疑。”
时清臣抬头望天:“我就是一个特别失败的人。我的人生就是这样了,我无法再去亲近任何人,我甚至连生死都不在乎。我得了这个病,我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但我想在这个美丽的地方死去,也不要在宛如牢笼的城市里苟延残喘。”
说着,又觉得有些可笑:“我知道你很难理解我刚刚说的话,说实话我也不太理解,他就好像是另一个人说的一样,我知道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但我的脑子不承认。你觉得我是不是有精神病?”
青绕呆愣愣地,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时清臣,似乎在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安慰他。在他的认知里,家里的牦牛死了他会难过好几天,亲戚朋友死了他会悲伤欲绝,看到大黑狗拉布把丢失的牦牛找回来他会高兴一整天,从来没有像时清臣这样,有一种震耳欲聋又沉默的崩溃感。
他的世界无法理解时清臣的复杂,也无法深刻体会到时清臣的悲伤绝望,他只知道,他眼前的这个瘦弱的汉人老师,他说他即将要死了。可这仅仅是一种皮肤病,只是身体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红疹子,怎么就上升到死亡的地步了?!
他气急,他慌张,他将时清臣的手抓出一道深深地印子。时清臣吃痛,挣扎着后退一步,差点欲跌落在温泉水里。在这千钧一发之间,青绕强壮的手臂稳稳地将他拉了回来。青绕松开他的手臂,上前一步,将时清臣紧紧拥抱住。
“你没有病。”
千言万语只汇成这四个字,却是青绕的肺腑之言。
时清臣说出自己的秘密,身体都觉得轻松不少。在这单纯质朴的草原汉子面前,他不想再隐瞒;在这陌生又美丽的地方里,他想换一种方式而活。
他与青绕两个人之间,他得更加主动一点,才能对得起他。
时清臣抬起自己满是可怖疤痕的手臂,回抱住了他。
其实在刚才,时清臣说谎了。他说他无法再亲近任何一个人,可对青绕却是个例外。
青绕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束光,他必须好好珍惜。
洗完一个舒舒服服的澡,时清臣浑身都是暖洋洋的,身上红疹子的瘙痒也缓解不少。时清臣沉默的跟在青绕后面,低着头看着地下的路,忽然前面的青绕停住脚步,在时清臣差点撞上他的后背时,青绕又快速转过身来,用郑重的语气对时清臣道:“老师,请你无论在何时何地,都不要放弃自己。”
“啊?”
“我不知道你以前具体发生了什么,虽然都不是好事情,但你都要将它们忘掉。很快很要放暑假了,到时候我和你去市里的医院治病。”
时清臣对上青绕的双眼,发现他眼睛里充满了担忧,心下不由得又是一软,也没有再坚持,便道:“好。我和你一起去。”
青绕伸手过来,牢牢握住时清臣的手,将他一步步引着下山。山下一颗大树下绑着一匹白马,正是早上刚刚得到冠军的小马,此时正在悠闲地低头吃着脚下的青草,不时欢快地打着响鼻。
青绕将绳子收回,扶着时清臣上了白马,自己则牵着缰绳,一路牵回了村里。
晚上在村里的活动中心念经跳舞,男男女女都穿着盛装出席,由和尚在座位前头带头念经,不大不小的大厅都坐满了人,有的村民甚至还坐在了外面,都默契地拿出念珠跟着一起念。
活动中心外摆着一两家淀粉肠的流动摊位,生意火爆。流仙玛连个像样的小卖部都没有,平时对于淀粉肠的摊位也只有在节日或者活动中才会出现,所以只要一开摊,孩子便是第一消费主力军,其次是男人,再者就是女人与老人。
时清臣被玛吉次仁拉着一路到了活动中心门口,狗鼻子闻到淀粉肠的味道也不管老师了,直接撒手跑到摊位面前点了好几根,顺便跟周围的小伙伴玩耍聊天。
被撇下的时清臣无奈一笑,他粗略的瞄了一眼周围村民的穿着,又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瞬间感到有些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