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相同的雨天
他的那首当爱已成往事。酒吧里的气氛有些变了,空气变得有几分黏稠,所有人的笑容都凝固在脸上,变成一种尴尬的苦笑。乔伊仍在看坐在角落里独自喝酒的男人,当她确定那人肯定就是张晓光的时候,张晓光从座位上晃晃悠悠站起来。
争吵
那天晚上在酒吧发生了许多事,孕妇和宣宣达成一项秘密协议,她们打算发“寻人启事”寻找以死亡的名义失踪的那对男女。女演员已经跟导演申军混得很熟了。他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变成“叽叽叽”某种虫子低鸣的声音。老占的手在桌子底下摸女人的腿,女人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她若无其事地喝着一种颜色粉红的酒,间或嫣然一笑,把老占逗得越发骨头都酥了。
张晓光喝醉了酒,他晃晃悠悠站起来,冲着乔伊坐的地方走过来。他眼冒绿光地对乔伊说:“乔伊,跟我回家!”
乔伊抬起头来,看着他:“回家,凭什么?”
张晓光急了,过来拉她衣服“你走不走?”
“不。”
张晓光“啪啪”连摔了两个酒瓶子。雪狼冲过来拉架,张晓光指着雪狼的鼻子说:“你是谁?”
雪蒂高声尖叫起来,整个酒吧乱作一团。
甜蜜
“爱情总是跟寂寞的草原连在一起,荒凉,空旷,没有人可以说话,干粗糙的体力活儿,到处都是陌生的气味。”柳叶儿这番话,已经讲了无数遍了,可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她和冷大夫在一起的时候,她是回忆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她靠在现实的男人身边,回忆着虚无而遥远的夜晚。她有许多话要说,她的思绪忽东忽西,飘忽不定。
柳叶儿说:“幸福原来就是这样的。”
躺在他身边的男人说:“幸福就是平静、安稳地生活在一起,没有吵闹,没有猜疑。”
“现在是哪一年?”
“时间对你来说没有意义,你一直活在17岁。”
“你爱我吗?”
“问这话就真像个小女孩了。”
他们开始做ài,在下午安静的角落里,在荒芜漫长的时光里,他们只要属于他们俩的那一点甜蜜,很淡,很慢,但却真实。
冷铁鑫的暗访
冷大夫决定帮柳叶儿去查那孩子下落,这件事他暂时没告诉柳叶儿本人,他怕万一事情没有结果,反而刺激了她,那已经是30年前的旧账了,她现在病情基本稳定,其实这么多年以来,她生活中什么都不缺,缺少的只是一个男人。
冷铁鑫在同学通讯簿上找到安小慧的名字,他眼前浮现出当年在医学院上学时女同桌的笑脸,她是属于长得很甜的那类女子,特别是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冷铁鑫拿起桌上的电话的时候,手竟有些抖,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就快要见到久未谋面的老同学而激动,还是因为就快帮柳叶儿揭开往事中隐秘的一页而紧张,总之他按键的手指抖得厉害。
“喂,请找一下安小慧。”
对方响起一个很沉静的声音:“我就是。”
冷铁鑫说出自己的名字,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生怕人家已经记不起自己了,他一紧张手就更抖,鼻尖上突突冒着冷汗,他一面用纸巾擦着,一边等待对方的反应。对方“哦——”了很久,这个悠长的“哦”声对冷铁鑫来说就像酷刑一样,片刻之后,沉稳的声音终于说:“哎呀,是你。”冷铁鑫心里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
他们约好了第二天下午在安小慧的医院见面,放下电话冷铁鑫在屋子里转了几个来回,这才想起要干的事来。他到阳台上去搬那把落满灰尘的铝合金梯子,搬到书房的大书架下,稳稳地架好之后,一步一踏尘土飞扬地爬上去。
冷铁鑫从大书架上拿下来六个相册。他拿过一个鸡毛掸子,很细心地掸着每一本的封面。其中有两本是他在医学院读书的时候照的,已经放在高架子上很久了,今天想起安小慧来,才想起重温这些照片。照片上的人头很多,大都是些站在阳光下手里拿着书眉头紧锁的年轻人。其中有一张“五四”青年节拍的照片,五个年轻人站在校门口,其中梳着两个小辫、笑得很甜的那姑娘,就是安小慧。
“你怎么忽然想起给我打电话来了?”他回想起刚才和安小慧在电话里的对话,一句一句咀嚼着,越发觉得有滋味。
“因为有点事需要麻烦你。”
“啊,原来是这样啊。有事才想起我来,要是没事的话,你一辈子都不会想起我来,对吧?”
“小慧,你怎么还跟过去一样,嘴不饶人。我给打电话之前,就犹豫了好几天,害怕电话打过去,人家不理我,或者说‘冷铁鑫是谁呀’,如果那样的话,你说多尴尬。”
她在电话里笑了起来。“早知道那样,真该不理你好了。不过,你今天给我打电话,我真挺高兴的。谢谢你还想着我。”
“是吗?”
“是呀。那么明天见?”
“明天见。”
出租车行驶在繁华热闹的街道上,车窗外的阳光明晃晃的,把记忆都照颠倒了,冷大夫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他骑着自行车,带着安小慧,他们快乐的笑声洒了半条街。那时真年轻啊。冷大夫坐在汽车的后排座上,有些感慨地想道。
安小慧工作的医院终于到了。柳叶儿当年就是在这家医院秘密生下孩子的,她去内蒙插队不久就怀上那孩子,在家里人的帮助下返回北京,受尽屈辱,孩子终于生下来,是个女孩儿,柳叶儿一眼还没看见孩子就被送人了。
据说孩子是不能让产妇看见的,只消看上一眼,产妇就会动物性大发,发疯似的死死护住刚刚生出来的孩子,别说把孩子送人了,就是把孩子抱走一小会儿都做不到,她会大吼大叫,怀疑有人要把她的孩子偷走。
冷大夫在医院曾经亲眼见过那种歇斯底里的产妇。她原本精神没有问题,只是刚生完孩子,满脑子都是孩子,就突然变得不正常起来。冷大夫完全可以想象当年在这家医院,柳叶儿刚生完孩子时的紧张模样,她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绷得紧紧的,嘴微张,头发乱蓬蓬地贴在额上,仿佛被一颗子弹打中胸脯,却又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此之前她曾受尽屈辱,因为挺着大肚子,她不敢到公共澡堂去洗澡,而那时候国内正闹“文化大革命”柳叶儿的父亲受到冲击,家里已经没有洗热水澡的条件了,她只好挺着大肚子,一壶一壶地自己烧水洗澡。
柳叶儿曾对冷大夫说过,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看到热水的蒸汽情绪就不能自控,那些白色热气很快会幻化成妖魔,妖魔在她的浴室里跳着一种奇怪的舞蹈,跳呀跳呀就像要吃人似的。
她脱衣服的时候,放在铁桶里的热气刚冒出来,动作是慢的。等她脱光衣服,妖魔的速度也加快了,她必须以更快的速度舞蹈,才能赶上妖魔的动作。她裸体在一面巨大的镜子前面舞之蹈之,直到雾气散去,她的心才稍获安宁。
那家医院的白色走廊长得令人绝望,冷大夫都有些要打退堂鼓了,他想不如现在回去算了,柳叶儿到底要不要知道真相,知道真相对她来说到底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他突然犯迷糊了。冷大夫转念又一想,他到底是害怕知道真相呢,还是害怕见到安小慧,他在走廊上站了好一会儿,越想越不明白。
在冷大夫快要走到安小慧他们科门口的时候,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他竟被自己熟悉的手机铃声吓了一跳。就在她办公室门口,他看到她,是她打来的电话——冷铁鑫和安小慧——两个人都拿着电话,互相看着,那一刻就像定了格,空气凝固不动,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