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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饮宴

 

翌日晨起时,王嘉眼下青黑,胳膊也被枕得麻软了,甚没好气地入宫朝请。王昙倒是饱睡了一觉,伤还没好就忘了痛,高高兴兴地去找堂兄一起喂鹅、洗笔、讨论书道。王嘉午后回府,听说两个弟弟又一起被鹅叨了,不由开怀大笑,连日积郁一扫而空。

几场秋雨后,建康终于凉爽下来。桓道才回府的日期比王嘉预估得更早,令王昙兴奋不已的是,长姊也同阿嫂一起回到建康。王道茂比王嘉犹大五六岁,在族中也排行最长,王昙还小的时候,她对这个幼弟几乎是予取予求,以致于,他每每想到当年洛阳的离乱,最庆幸的不过是阿姊早早嫁到了会稽。

道茂、道才两人才到城门,已有健仆飞马来府报信。王昙匆忙等在门口,看到姐姐,就上前替她牵辔引缰。他身量尚未长成,小小的一个人,尽力踮脚探身地去做这些事,只显得稚气可爱。王道茂见到他就笑:?

“阿奴长得好快,险些认不出了。”

“阿姊怎么会认不出我来?”王昙在姐姐面前就很乖,“怎么姊夫没有跟阿姊一起来呀?”其实王姐夫既然是山阴大令,绝不能无故擅离职守,王昙不过是明知故问。果然,王道茂闻言冷笑道:

“他什么时候和那群五斗道士了断干净,不再镇日扶乩请神,什么时候再上我家门。”

王昙笑嘻嘻地把姐姐的马牵进府门,“不来最好啦,谁想他来?”

王兑、王嘉等人见到道茂,也很惊喜,王道茂只道,“我是为清河公主来的。”

王兑叹息道,“冀州全州已失,哪里还有什么清河呢?陛下徙她的食邑到扬州临海,现在该称临海公主。”

王嘉也道,“殿下回来后就一直谢客,之前道才去拜访,她也闭门不见。”

王道茂咬牙切齿,森森然道,“匈奴人倒也罢了,在我朝王土,竟有人敢做出扣押公主为奴之事,真真奇耻大辱,何不诛杀此獠!”

王嘉从洛阳南来,这时听到“耻辱”二字,惟觉喉堵难言。王兑幽幽地道,“那钱氏一门固然伏诛,只是公主拒不见人,我等外臣,又有什么办法?”

王道茂哼一声道,“我在园里设宴请她,不信她能不来。”

她心情奇差,回房途中路经荷池,忽然被池中一只大白鹅扑在身上,顿时大怒,教人把一群鹅全都杀掉,全家一起烹吃。王锡为此事大感悲怀,一连几日在家里呱呱鹅叫,以此悼念他的爱鹅。

王道茂在家中摆宴请客,司马文到底是不情不愿地来了。自永康离乱后,这是桓道才法,桓道才见状悚然而怖,正要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见临海公主觑着王昙忽红忽白的面色,脸上慢慢竟浮出几分兴味,话语中又颇有些冷冰冰的讥诮:

“原来道茂的弟弟,也是会行散的啊?”

王昙生来是很讨人怜惜的容貌,就连满怀忿狷之气的公主,见到他红云浮面,面若桃花,呆呆地转眼看来,也不由恍然出神。自何将军以来,士人饮酒服散,早已不是什么值得指摘的大事,纵然王昙年纪太小,曹统不过是蹙了蹙眉,偏开头,假装没有看到王昙的醉态。

王氏一门中,固然也有些谈玄论道的拥趸,但桓道才怎么说也还算晚辈,尚还没有见过特别荒唐的场面。她心知王嘉如何珍重这个幼弟,一时间手足无措。还是临海公主回过神来,向道才道:

“你放心,五石散药性最热,服后吃冷食、浇冷水都不能发散,他这时手舞足蹈,不过是为了散掉热气。”

桓道才一阵目眩,“我这小叔自幼体弱,此时忽冷忽热的,一但发起病来,可如何是好。”

公主笑道,“你不想教他着凉,这也不难。”语毕低声向曹统说了两句甚么,脱下身上外罩的狐裘递给他。曹统接过狐裘,抽出王昙自己扯散的衣带,将王昙连手带脚都裹进裘衣中,拿衣带牢牢地捆成一团。王昙身上热不能散,徒劳地挣了两下,在地上滚了几圈,又忽然面露笑容,摇摇晃晃地睡去了。

桓道才心中忧虑,公主却无缘故地高兴起来,教僮子拿棋秤、博具来,要与道才弹棋、樗蒲。道才从来不能拒绝。曹统拜别后,她们玩了几局,公主总是赢。她心知自己如今腕抖无力,弹棋断无常赢之理,偏偏道才让她,她又觉得没趣,正要发作,一旁的王昙忽然浑身颤抖,梦中惊呼道:

“阿兄,阿兄!”

道才倏然长跪起身,袖摆一下子拂乱了秤上的五木。公主奇道,“你这位弟弟,不会有什么哮症、癫疾罢?”道才面白如纸,摇头道,“向来并没有,这恐怕是渡江时落下的宿疾。”

公主听到“渡江”二字,心中这才生出一些怜悯,走去在王昙脖颈上摸了一摸,说道,“热已经褪了,汗也干了,你们可以回去了。”

道才向窗前一看,室内灯火摇曳,泄入的日色业已阑珊,她这才醒悟过来,心头又惊又愧,连忙唤健仆来抱王昙。出门时,门前昏蒙一片,弦月高挂,庭下有几洼白而发亮的积水,如黑暗中融化的银,道才回身看了一眼,油灯暖黄色的微光犹从室内照耀出来。她脚步一顿,要解下王昙身上的裘衣送还,公主摆摆手,提着灯,踏着散碎的月光,独自慢慢地走向后院去。

王昙是在回府的途中才渐渐清醒过来,车内并不甚亮,他裹在暖融融的狐裘里面,只看到身边有背着光高高的一个影子。他下意识只觉得王嘉来捉他了,顿时扑上前抱住手臂,埋着头一通乱蹭。直到听得道才一声,“阿奴怎么了?”他才猛然惊觉,“啊”的一声直起身来,窘得两颊发烫,厚重的狐裘窸窸窣窣地落在脚边。

道才掀起车帷,月光静悄悄地洒进来,王昙听到黑夜中牛的喘气声,车轮吱啦吱啦地碾过路面。半晌,记忆回笼,王昙双手交握,两膝发颤,两排牙齿格格地碰在一起,道才只当他冷了,正要俯身去捡拾狐裘,却听到车里低低的一句:

?“嫂嫂能不能不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阿兄?”

她背着光,只看到王昙眼中波光潋滟,须臾竟流淌下来。王昙双手覆面,轻轻地啜泣,他明知故犯的事情很多,事后像这样惊惧悔痛的时候却屈指可数。他这时才想到月余前宴中的那一杯药酒,以及其后多日的食欲不振、精神不济,可是服下寒食散后的快意,那种病态而不可抵挡的快意,如附生的藤蔓一般,深深地扎进他的肚腹。他恍惚间知道他无法忘记,他再也无法忘记了,他分明还很小,却对未来生出深切的忧惧。

牛车慢腾腾地停下来,长夜中,道才手脚有些发凉,刚刚想要活动一下,王昙吓得一把捉住长嫂的袖子。道才心事重重,随口答应道:

“你乖乖听话,阿嫂就不告诉阿兄。”

她心中也不知道怎样和王嘉解释。夜色已深,就牵着小叔回到她与王嘉的院中。廊下灯火通明,他们夫妻各自宴游,彼此都有默契,回来多晚也不会多问,王嘉只能是在等幼弟。果然,她尚未走到门前,王嘉已提着灯迎出来,和声问道,“怎么在公主府上耽搁到这个时候?”

王昙顿住脚步。道才笑道,“阿奴在人家府上昼寝睡过头,叫他起来,还不高兴。”

王嘉才照见幼弟有些红肿的眼眶,忍俊不禁:

“你几岁了,还是在外人面前胡闹!羞也不羞?”

王昙自从上次心虚露馅后,就精进学业,这时别开脸装不高兴。王嘉笑骂几句,又叮嘱奴子不许放他中夜点灯游荡,才使人领他回房安寝。

王昙一直在等雪,建康初雪时,他却病倒了。这一病就是一个冬天,最沉重时连提笔的力气都没有。王嘉因此事大发雷霆,将王昙身边的奴仆挨个质问一遍,得到的说辞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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