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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信别离苦

 

很难不怀疑这少年之所以长了这么多条手臂就是为了抱紧人死不松手的。

只消听他一句模模糊糊的“想你”,便已被烘得软了半边身子。

我艰难地转了转腰,“有话慢慢说,先松松手,我快、喘不上气了。”

“那我给您渡气。”

“你!”我气极,实在是被方才那阵铺天盖地的吻弄得后怕,故连忙拒绝:“还是不劳烦三太子了。”

少年凤眸一垂,莫名染上了失落。

“前辈,我说过,我更喜欢听您唤我‘哪吒’。”

我自然记得,可不知为何,偏偏于我来说直呼这个名字确实过分亲近,何况本就不应该如此亲近。只是我的演技还不够炉火纯青,于是随便两下功夫就被他瞧出端倪,认定是我不愿多这一层不上不下的尴尬关系,尽管有过春风一度,也只能停步于此。

我小心觑着他变幻数番的神色,而那不怒自威的少年将军轻轻拧起眉峰,就足以让我心神不宁。生怕他恼羞成怒将我抛下云头,我不由得更攥紧了他衣袍,小心避开锋锐银铠的边缘。

许久不见,哪吒身上依旧是那阵冷荷香,一簇簇地撞上我。

见我始终不肯改口,他也无奈至极,最终只能压下那阵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征伐欲,勉为其难对着我笑了笑。

“前辈,西行艰险,多照顾好自己。”

彼时我方被缓缓带下云头,刚刚落地,他便这么目光幽深地望着我,又语重心长让我照顾好自己,实在不能叫我不多想。但我素来胆小易惊,此事人人皆知,若是哪吒存了心想唬我,也不应只此。

越想,脑袋越是乱。

悟空早已等候多时,见我全须全尾平安回来,不禁也松了口气,只是面上还带着隐隐愠怒,似乎是在埋怨我的不听劝,这才惹出诸多祸事。

这回我的确理亏,不消他多说,我自己都觉得羞愧难当。

因着心虚,语气也不由得放缓了许多,待悟空将我带进怀里一番查看,其余徒弟也是满面担忧守在一旁,我更觉难堪,可对着他这张不怒自威的脸,愣是说不出什么软话。

哪吒倒是有闲情逸致,收起兵器,退了双轮,慢条斯理解开我手腕红绸,一边云淡风轻道:“看不出你师父很害怕么?这般吓唬她。”

眼看着俩惹不起的家伙又要吵闹起来,我连忙扯开话题:“对了!三太子方才说的那甚么牛魔……”

“早就被我父王拿缚妖索绑得严严实实,押解天庭去了。”

“会如何判罪?”

“这个嘛……阻挠西行非同小事,前辈觉得……该当何罪?”

少年唇红齿白,此刻轻飘飘转来一眼,难免教我屏息一瞬,又念及积雷山那只小狐,心内百般杂乱,唯恐这大逆不道的一举会为他带来难以脱身的杀身之祸,亦或是,被剥了妖丹打下畜生道,也未有不可。

他见我踌躇不安,哪会猜不出其中蹊跷。

多有不满,也只是鼻间轻哼一声。哪吒睨了一眼悟空,故意对我问道:“在想刚刚那只狐狸精?”

“没、没有!”我紧忙否认,拖着几个徒弟就往行李堆走去,只顾着埋头,半分不敢再瞧那顾盼神飞的小神仙。

冷不丁被我拽了一下,悟空也有些反应不及,忽而记起一件事,还不待他询问,哪吒突然唤停了我。

“前辈,扇子、扇子!”他一个劲提示,我还有些懵懵然,猛一低头才想起那串挂在另一手腕的扇形穗子,褪下后交到悟空手里,我有些忐忑地看了看他,实在避无可避,又转过去:“三太子……此物,如何用之?”

“对着整座火焰山脉,扇上三下,即可平息烈焰,归还轻风细雨。但若想断绝火根,需得连扇四十九下,如此便可。”

“多谢……”话没说完,悟空像是早已忍无可忍,轻轻啧一声,接着圈起我直直地升上了高空,连他平日里最是疼爱的筋斗云都不愿唤出,害我被吓得紧紧搂着他,脚底踩不着实物,心底惶惶然直发抖。

一旦升了空,这八百里火焰的可怖壮景就完完全全地展示在我脚下,高热的干燥气流烘得我口干舌燥,只想找个冰泉一股脑扎进去。

悟空将芭蕉扇平放手心,念起法决,那精致玉扇便就倏地放大数倍,几乎与我等身。这天地法宝果然非同一般,我心下暗惊,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得在一旁数数。

数着数着,不禁也开始怀疑,难说这没耐心的猴子是不是专门把我带上去帮他点数的。

七七四十九下,终于风调雨顺,赤焰皆熄。

而我,被这大火消散后突如其来的骤雨,浇了个透心凉。

·

哪吒本想多留一阵,奈何天上催得紧,只好匆匆取走芭蕉扇,交还与那罗刹女,随后一蹬双轮返去天庭。

而那夫君被擒且盟友下落不明的罗刹女,在收到芭蕉扇后,仍是沉默了一阵,方才对着我作揖一拜。

她是圣婴的母亲,又是牛魔的发妻,按理说我俩本无瓜葛,奈何枯松涧火云洞那一相逢,牵扯出又是如此这般诸多变化,一时间我也说不清到底命运是否真的不可言。

她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对视几个来回,终究是延续了沉默。

离去前,只问了我一句:“……我家圣婴,他如今可好?”

我愣了愣,竟是被这问题弄得哑口无言,她也不再等我的回答,念了法决后,将玉扇噙在口中,径直离去。

祸事告一段落,简单修整后西行的旅途仍是不得不继续,试过一回火烤,心里难免焦躁乏闷,我没有问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心思去探究。点过行李,正准备歇息小驻,悟净生了火,架着一锅清粥,慢慢熬着,我披上蓑衣,也在一旁静静地守。

到天色沉了,去寻野果蔬食的两个徒弟也刚好转回,奈何此地是久旱初逢甘霖,方便吃的实在不多,到头来也只能用几颗杏子对付。

酸得倒牙,眼泪唾液一股一股往外冒。

这边烤着火,那头悟空又不知在思索甚么,找了个奇形怪状的大石头,往上一坐,半阖着双金灿熠眸,时不时向我扫来一眼。

弄得我这顿饭吃得也不算安生,急忙对付着扒拉了两口,雨才刚刚歇停。

云团一片片聚在空中,月色隐匿避去,只有火光映衬着彼此不那么好看的脸色,似乎我的归来并不算一件幸事。

平日里那话多嘴碎的猴子少说不得找我掰扯两句,今天倒是安分得令人心慌,我直觉有些不安,却也躲无可躲,只好拉上看似大大咧咧无甚想法的二徒弟三徒弟,拘束在身旁,这才有了几分安全感。

他全都看在眼里。他好像一直都看在眼里。

哪怕做了再多,拼了命去争斗厮杀,到头来也会被我避之不及,当做是不可控的其中一个。

原本我打算就这么过去了的,可他合衣闭目养神的那一幕时时刻刻在我脑海里重演复现。我无声地叹了口气,拨开身上的薄被,裹在身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那棵没了枝叶的大树走去。

我站在树根下,唤他名字的那句话还没说出口,眼前一晃,身子就被团团圈住,双臂缠着我的后腰,发觉富余许多,似乎是不确定该往哪儿放,弄得我也有些踟蹰起来。

“……悟空?”

他越是反常,我心里越发憷,这几乎是刻进本能是弱者对强者的惧怕,与他是谁无关,与他此时此刻如何做想也无瓜葛。

只不过是因为,我本质是个贪生怕死之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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