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这一方小小窄窄的天地,仿佛因她的欣悦而充满盎然生机,也带来了睽违久矣的明亮。
月桓,是白鳞鱼的名字。
近段时日,一人一鱼二者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的关系莫名间竟消失不见。
转而是由一种融洽和睦的良好氛围所取代,愉悦相处中芳漪跽坐于蒲团上,唇齿间品嚼着他的名字如品味一盏香茗,末了螓首抿着温婉的笑,娓娓言道:“我叫小漪,‘一濠秋水净涟漪’的漪。”
“小漪。”
一把清越温沉的嗓音缓缓低唤着她的名字,咬到尾字时似乎含了些许笑音,若有似无撩拨着心弦,使整个人在刹那间晃了晃神。
一个人既有这般悦耳动听的声音,长相也必然不会逊色。
等等……
也极有可能突变,化成个丑八怪。
她心中一紧,突然打了个激灵,水族中不乏有姿容俊美者,亦不乏有歪瓜裂枣者,两厢较之后者明显要比前者居多,且更具冲击性。
譬如某虾精原形甚为清秀可爱,待化做人形时竟是副驴脸、宽耳、眯眯眼,若不详说怕是不少人会以为这家伙的原形是头驴骡。
念及此,她忍不住去猜想月桓化为人形的模样究竟是丑是俊,为满足好奇心,便花费些时日特意搜寻来一面能够证形的明镜。
正所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世间泰半不堪登得上台面的事情,都借由着沉沉夜色的掩映一一实施。
常人办事讲求个天时地利人和俱全,芳漪亦不例外,她敛了声息,躲藏于花树后掐指一算眼下这个时候竟承了个诸事皆宜的吉辰,如斯境况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双手接连朝小塘捏出好几个法诀,等代表朦胧睡意的云雾彻底笼罩住水面。
她踏着朗月清风从容不迫地扎取了一滴月桓的鳍血,用术法把血融进面巴掌大的镜中,踅身回了房中。
俄顷,花纹繁复的青铜镜框自边缘一点点绽放出熠熠光彩,化作一团银芒飞速脱手,落在三丈开外,瞬间抽成一人高大小,丈高的镜面兀自漾开一圈圈涟纹,又涌来阵云雾,模模糊糊中隐现出个颀长身姿的轮廓。
然后……
镜中云雾散尽,显现出庐山真面目。
窗外星辉黯淡,月隐云间,伴风婆娑的花木仿佛静止一瞬。
徐徐夜风拂进屋内,房顶上夜明珠的亮芒明润且温和,小雀鸟寻光而来立在半敞的窗棂上嘁嘁喳喳啼叫,睁着双豆大的眼睛不解地瞅向搁镜前木呆呆干杵着的人。
那具窈窈窕窕的身板子一动不动,破天荒僵成块硬邦邦的石头矗立着,两侧的耳朵尖不知何时蔓延开一片绯红色,白皙双颊莫名涌上两团火烧似的红晕,像朱槿般艳烈盛放,狠狠咽了一口发干的嗓子眼。
蓦地感受到鼻腔有点酥痒温热,抬指刮过鼻端,垂目看去时悚然一惊,沾满了鲜血的食指分外触目惊心。
眼瞅着鼻血潇潇流淌,甚至乎有几滴落到地面,少女的灵台虽呈坨粘稠浆糊状搅和不开,但下意识的反应终归还是存在的。
手忙脚乱间翻找出了条锦帕,旋即团成两团塞进汩汩冒血的鼻子里,仰面朝天捂紧帕子,踅身便欲奔出门外。
可在即将跨出门槛的短短一霎,她步伐陡滞,恍然间忆起桩要紧事,强忍着脸颊灼烫的热度,往后挪了挪步子,撇开脸低低垂首,掐捏法诀把丈高的明镜缩小纳入广袖中,之后头也不回地冲向门外。
我要赶紧找水降温!
近日来,月桓一面修习术法提升修为期盼早日重化人形,一面驯服了塘中一众锦鲤成为了老大。转头却发现了一个重要问题,内心颇为纳闷,为何小漪每天只在投喂的时间才出现,而后一言不发就快速溜走。
有时候目光不经意对上,她也总会眼神闪躲不自然地扭头避开,之后耳根泛红,神情似乎是有点……羞赧?
虽搞不懂她为何有这般情态,但窃以为十分可爱有趣,故经常出言调笑,惹来对方娇羞赧颜及妙目相瞪。
日子如潺潺流水从指缝间悄然远逝,大好时光终有尽头。
天意莫测,天命难违,有些事情终归会来临,这便是出生伊始就注定要有的——命数。
春日明媚,晴空潋滟,花馨鸟啼,是个极好的天头。
眯眸看着清风拂皱小塘水面,锦鲤翻溅水花,缤纷色彩融融泄泄,身畔花木葳蕤生光。
芳漪勾起嘴角心情愉悦地挽起了袖子,从木桶中舀了一瓢清水,缓缓浇灌在一株木槿树下,枝头累累淡紫花朵怒放出最优美的姿态,花枝摇乱间使人忍不住怜惜呵护。
唇际挑出的嫣然笑容,于掀目顾盼的那一刻陡然僵硬冷却。
不远处一位中年男子负手而立,眉目清淡,长眉染了几许霜白,乌鬓中掺杂着银丝,颇显老态,一袭藏蓝色衫袍带着凌乱的褶皱同污渍,很是邋里邋遢,唯独目光冷冽异常,视线不偏不倚正定格在自己身上。
紧握水瓢长柄的手骤一松,木制瓢子‘啪嗒’坠地,大片水渍迸溅在丝质裙摆上,渐次洇晕开,留下斑驳湿漉的痕迹。
芳漪神情怔忡,意外撞翻足前装水的木桶,凉水泼洒出来的时候也未躲一躲,由着水溅湿了鞋裙,整个人螓首低眉,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良久才止住慌乱的心绪,咬咬牙,躬身盈盈一拜。
“徒儿拜见师父。”
“啊?”中年男子神色莫名,拧着眉头,反手指向自己,“女娃娃你且睁大眼看清楚,我可不是你劳什子师父,再说了我收的几个徒弟可都是极漂亮伶俐的,哪有像你这种长相普……”
话刚讲了一半,男子忽然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个自称是自个儿徒弟的人,微微沉吟,扬手向她拂荡去一道微风。
当微风始触及少女一张堪堪称得上清秀的容貌之际,银芒乍闪,周身仙气大涨,从头顶至脚尖裹缠着纯净气息,挂在脸上的面容于刹那间褪却,露出副可称作是倾城绝色的姿容。
先前所做伪装现今卸去,一切的一切终归该回到原点。
重桦神君挑了挑眉,目露了然,倒还真是自个儿的宝贝徒弟。
“哟呵,这手易容和敛藏仙气的障眼法,你倒是习得很精进,若非是为师途径于此,仔细瞧了这院子的构造布置尤为眼熟,忍不住进来探看探看,怕真让你将为师给唬弄过去了。”
重桦神君言语间蕴着一股欣慰劲儿,负手在院中踱步赏景,不时称赞某块湖石置得妙,某株花栽得雅,某个盆景剪得好,仿佛只是单纯的来观花赏景,而并非兴师问罪。
等瞅了瞅塘中俱被昏睡诀笼罩的斑斓锦鲤后,他突然眼睛放光,舔了舔嘴唇,遥遥指向一堆鱼里最特殊的白鳞鱼,兴致盎然道:“嘚嘞,正巧为师肚里空空荡荡,待会儿就把它捞上来炖汤打打牙祭,记住要把鱼身多打出些花刀,再用佐料腌入味,那样炖的时候一定非常好吃。”
这轻飘飘一段话,将芳漪竭力维持的镇定彻底打破,“不行!师父您不可以吃它!”
她内心焦虑不安,目光慌乱,生怕露出马脚,忙不迭又缓声解释道:“徒儿的意思是厨房里有从山上猎到的野兔子,不妨炖一道红枣兔肉羹给您解解馋。”
重桦神君认真琢磨一下,颔了颔首,“嗯,那敢情好,为师今儿可是有口福喽!对了,先不着急炖兔肉羹,把那尾鱼捞上来洗剥干净剔除鳞片,放厨房备着,等会儿为师亲自下厨炖个鱼汤。”
“师父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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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