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节
大势之下,她仍妄图逆转乾坤,南宫旭觉得格外可笑。
“朕忘了告诉太后,给事中前几日奏报门下省大印离奇失窃,朕派人追查无果,忧心诏敕奏表无法颁行,命工匠重新刻了一枚。”
劳什子失窃,明摆着故意设计!
事到如今,太后不得不打碎了牙往肚里咽,悉数压下愤恨,将帛诏扔回给隋宗正,满目俱是阴鸷恨意,冷涔涔的目光冻在容盈身上,回首对南宫旭道:“圣人真有出息。”
御座上的少年天子露出了笑容。
“谬赞了。”
入夜秋风袭袭,几日前一场连绵雨水蔓延下来,夹杂着几丝寒凉,寂寂的黑暗笼罩宫阙,蛰伏在夜色中的拾翠殿闭了门窗,却关不住灯火映透的剪影。
“娘子,身子是您自个儿的,好歹要为自己考虑,多少吃些罢。”
慕容湘面无表情地坐在罗汉榻上,近半个时辰纹丝未动。
她坐了多久宫人们便跪了多久,集体伏倒一地,膝盖已然跪得酸麻,战战兢兢忍耐苦楚,不敢发出一丝声响,无声跪求主子用膳。
目睹一切,丹荔内心焦灼,愁得脚下直打转。
娘子从延英殿回来是粒米未进滴水未沾,呆呆坐着不哭也不闹不言也不语,内侍监过来宣读册书的时候毫无反应,好比一介丢了魂儿的行尸走肉。
她又求又哭半晌,娘子仍然无动于衷。
“一群废物!”闻讯赶来的太后大为光火,怫然申斥,狠狠发落了一批宫人,看见慕容湘了无生趣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气急,“你是在折磨自己还是折磨本宫?不吃也不喝,要诚心耗死不成?”
慕容湘置若罔闻,无际的晦暗阴霾浸满眼底,溺入深水一般了无光彩。
看她心灰意冷,几乎丧失了求生意志,太后心疼得在滴血,更恨毒了万氏女,紧握住侄女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勒出了一圈红痕,双目布着森森寒光。
“本宫知道你伤心,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本宫与你的父母会放任京兆慕容氏的嫡长女,委曲求全的做一个妾吗?你生来尊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以前但凡是你想要的东西,哪次没得到过?固然目下皇后之位成了万氏女的囊中之物,但别忘了,皇后亦可废黜。”
一席话落入耳中,遽然炸开沉重的闭塞,慕容湘迟缓地转动一下眼珠,酸涩难受充盈眼睑,一行泪摇摇欲坠,瞳孔渐渐焕发出神采,她艰难嚅动着唇瓣:“姑母。”
短短的时间内,她的一把好嗓子糙如饱经风沙吹蚀的砺石,发出的声音喑涩又刺耳,根本不像她嘴里讲出来的。
“在夷罗山的时候,万容盈让我觉得自己身份再高贵也无用,师父和师兄弟永远都对她最好,却偏要装出恬淡寡欲之态。我讨厌她的冷傲虚伪,恨她是万众瞩目的那一个,恨她抢了属于我的皇后之位,世间有资格站在圣人身侧的只有我!”
她终于肯开口,太后喜出望外。
“放心,今日你遭受的一切苦痛,本宫必将千倍加注在她的身上,如今她站得多高,来日摔得便有多惨。”
内侍监送来的册书大喇喇摊开在她手旁,垂眼盯着圣人敕封的‘贤妃’封号。
慕容湘双眸倏尔迸射出强烈的恨意,指尖攥破了质地轻软的帛诏,嘴角弯起的笑容里藏不住癫狂意味。
“圣人不喜欢我不要紧,一日不喜便等一年,一年不喜便等十年,只要能陪在他身侧,岁岁年年终有一日会等到他喜欢我。”
殿外宫廊下,灯影已近阑珊,门框边一片袍角悄无声息地闪过。
月上中天,夜深人静,濯尘殿外的值夜内侍扛不住瞌睡,脑袋靠着门框偷偷眯着觉,一对鼻翼翕张着发出打鼾声,全然没发现殿内剩一盏孤烛摇曳着光影。
朦胧的薄光洒进寝榻帐中,紧闭双目的人鼻尖渗出汗珠,霎时睁开眼一骨碌翻身坐起,一张颜容与南宫旭有着两分的肖似,细观眉和嘴是与太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相貌不比圣人那般硬朗却格外的俊俏柔美,一双奕奕有神的眼瞳了无睡意,眉眼间布满忧虑之色。
忆及之前在殿外偷听到的交谈,南宫弘心头发冷。
母亲心中藏着恨。
她的怨,她的恨都来源于皇宫。
阿耶、睿德皇后、兄长、江夏万氏……
他想,如果自己当初不离开皇宫能一直陪伴母亲,大抵是可以消解她的不甘与怨恨,一切事会变得不一样,可惜这世间本无后悔药。
大应自立国以来太祖皇帝尤崇信道教,尊封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尊《老子》为上经定为科考内容,令道士尼姑隶属宗正寺,班列于诸王之次,视之本家,诏令天下兴建道观,优宠甚隆。
至睿宗一朝为匡固国本,奉行崇道抑佛的政策,笃信道家,尊宠出身道教世家的蒋天师。
蒋家世代子孙皆为道士,祖辈弘道有功,得太祖皇帝册封护国天师,定国公,累授金紫光禄大夫,建设“夷罗仙府”广纳弟子,弘扬道法精髓。
夷罗山道门弟子之众,世间罕有。
蒋遇真号元一真人是蒋家第八代子孙,袭护国天师一职,好古学文,诗书礼乐,少传符箓,尤能厌劾鬼神,曾于南阳郡设坛醮祭,摄来数十妖魅投火自焚,广受当地百姓尊崇。
睿宗一心仰慕道法乐律,特遣幼子信王拜于夷罗仙府门下专心研学,消息一经传出,大批士族贵胄之家纷纷效仿,择族中优良子弟拜师仙府。
其时淑妃慕容氏,即当朝太后,亦指派侄女慕容湘前往拜师。
怀抱拜元一真人为师,提高自己名声的念头,慕容湘兴冲冲地去往,却只得拜在元一真人的师弟致道真人门下,不免心怀芥蒂,又发现容盈染疾在身竟能被蒋遇真收为徒,憋攒的怒火自然均对准了容盈一人,三天两头找茬生事。
南宫弘作为表兄曾试图调停表妹对容盈的恶意,奈何屡屡被当作耳旁风,原本预想离开夷罗山不再有交集,往事也就此作罢。
岂料人算不如天算,容盈竟是江夏万氏女更剑指皇后之位。
旧怨结新仇,母亲与表妹显然打定主意致人于死地。
只是,该怎么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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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送嫁
寅时初刻,鸡鸣刚过两声,容盈潜意识中有个声音在呼唤着她醒来,驱遣麻木且僵直的四肢坐起,闭着眼睛静静发了会儿呆,极其艰难地撑开眼皮,喊人进屋。
等待上妆期间,她后知后觉地才问:“今天要学什么。”
宁画纳罕,扒来时辰表瞪眼看个遍,“您约莫睡懵记错了,郗姑不曾有安排。”
容盈看着镜中的自己陷入一阵恍惚,眨一眨眼逐散弥漫的惺忪。
也对,昨日圣人已经诏令天下立自己为后,而今不必再按规划的时辰作息学习。
唯一的任务就是安心待嫁,充实忙碌的生活一时回归到无所事事的状态,落差太大反倒不适应起来。
她把乱七八糟的杂绪暂搁一边,坐到燕几后,看着使女鱼贯奉来朝食,蓦然感觉缺点东西,环顾静谧四周,品出丝丝冷清,与以往用馔时的聒噪氛围大相径庭,不由问宁画:“水芙跑哪儿疯去了?”
少了‘百灵鸟’嘁嘁喳喳,嚼着饭菜都不可口。
宁画刚想作答,打外头急火火奔来一人撞得珠帘乱响,“真不禁念叨。”
她喜滋滋递去一盏饮子,迫不及待地问道:“快讲讲都打听了什么。”
“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