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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驰(上)

 

希望永远不要醒来。”少女望向女神的眼睛,双眸里烛火摇曳,灿烈又容易熄灭。“神会做梦么?”

女神愣怔,如坠梦中。片刻后她才回答,声音悠远如易碎的幻觉。“这取决于你如何界定。大多数神会认为睡眠中的图景是记忆,亦或预言。”

“那我还是更喜欢仅仅作为梦的梦。这样醒了之后,就可以什么也不用再想。”她自然地靠上女神的臂膀,两条纤细的腿在长衫下摇摆晃动,倒像是个孩子。女神搂住她的肩,抖动缰绳,示意马走慢些。“和我讲讲你的故事。”虽然她已经从她父亲那里交换到了相关的记忆,但叠加上女孩的讲述,也许可以还原出一个更完整,全面的视角。

“好吧,毕竟你跟我讲了好多故事。那作为回礼…”

她们一同顺着记忆的水流,溯回善举与罪行共同铸成的源头。第二幕开场,各演员归位。

父亲形象的破碎是从稚鸟发现他说谎时开始的。从这一刻起,他便由守护神降格为了监禁人。但在此之前,他的话语是规范,是绝对律令,是合乎自然的准则。

故事还要从西涅赫塔那次令人闻风丧胆的大瘟疫讲起。一位勇士不忍见人民受苦,以自己的身体作为祭品,同掌管冥界的大地之母做了交易。

“我可将所有可能导致灾难的天地精华完全收集,凝结成种子,植入你的子宫内。只要你不让这个孩子受伤致死,灾厄就不会降临在这片土地上。”

勇士不假思索地同意了。这会是损失最小的方案。但拯救大多数人的背后,有一个小小的纰漏。这个孩子会是灾厄的化身。她将不能触摸凡人,不能同凡人相爱,性交,相伴到老。相比他人的生死存亡,这似乎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于是勇士颔首。交易达成,勇士成了被歌颂的圣人,圣人手上牵着狗绳。狗绳另一端是他诞下的不祥子嗣,被诅咒的天生恶人。

沙漏倒转。

“大人,您怎么回来…大人!”阿洛戈的贴身仆人被夜归的主人吓了一跳。他服侍主人多年,即使在征战中也从未见过阿洛戈这般狼狈的样子。主人上身罩着一件不知从哪来的女式长袍,扣子扯得七零八落,破破烂烂的内衬从缝隙里露了出来。裤子几乎磨损成了长条,膝盖布满青紫的瘀血,小腿上凝结着黑灰泥水,暗红血渍与不知是什么的白斑,让人怀疑他是一路爬回来的。他也的确没看到马。他想去扶住摇摇欲坠的主人,但阿洛戈像是应激般地哆嗦着,躲闪间向后栽倒,慌忙抓住门闸的手掌被倒刺扎破,鲜血浸湿了木纹。

“去告诉国王。有解决的方法了。”阿洛戈的声音嘶哑低沉,如砂纸被过度使用后摩擦的噪响。

“可大人,现在已是深夜了,而且您需要休息…”

“快去。”阿洛戈剧烈地咳嗽起来,捂住嘴像是在抑制干呕。仆人不经意看见了兜帽下的半边脸。布满红色血丝的眼睛像烧尽的炭灰,空茫看不出任何情绪,但这双眼睛笔直地看向前方,仿佛虚空中存在着他生存的唯一目标。仆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低声说是,然后退下。他想到了荒野上死死盯着腐尸的秃鹫。但他说不清男人此刻像是委地的腐尸,还是盘旋的秃鹫。

阿洛戈随即发了七天的高烧。但西涅赫塔却在复苏。国王说,是我的朋友,阿洛戈,赢得神的青睐,拯救了我们。死寂的街道上人们再次聚集,劫后余生后的他们互相交谈。死敌在此刻都成为了同生共死的朋友。有人说,他是圣人。有人诵,感谢神!有人问,姐姐怎么没有回来?有人答,至少我们还活着,这就够了…众人筹款出力,修建神殿与圣医院。七月过去,建筑初具雏形,阿洛戈却称有使命在身,请示暂时离开。国王准许,特赐仆从,衣裳和马匹。阿洛戈带着随从们而去,三月后独自回来,牵着一匹瘦马,怀里抱个沉睡的婴儿。那女婴不似凡人,毛发皆白瞳色湛金,不足百天却异常乖巧,偶尔从睡梦中醒来也是睁大眼睛,安静地吮吸着手指。世人皆称她是神启的子嗣,越发敬重将她带回的男人。阿洛戈失去了仆人,便搬进新修的圣医院,抚养女孩,治病救人。圣医院的实际管辖权也逐渐转移到无私奉献的男人身上。

“大人,这是刚煮的羊奶。”新来的助手是被男人从瘟疫手中救下一家里的小儿子,他姐姐以往常来医院做工,这次医院新招人手,他就自告奋勇来帮忙了。

“提…提到门外放着吧。”男人正抱着婴儿在房中踱步,不经意间旧日贴身仆人的名字差点脱口而出。

“好的!”男孩放下木桶后就跑远了,凉鞋在走廊上拍得叭叭作响。

阿洛戈盯着怀里温软幼小的婴孩出神。它最近吐奶频繁,夜半常常惊厥,好在经过训练后不怎么哭,不至于惊动周边。

一旦杀过无辜的人后,他的心肠就格外硬了,甚至可以说是得心应手。经过那些人的死亡也不全是他主动造成的。当时他已稍有些显怀,宽大的衣服遮不了多少时日。于是他匆忙请辞。同行的随从算上他自己,共有十二人整装待发。他起初想在一个境外的镇子待产,远离他守护的土地。但随着他们前进,事情变得诡异。到达第一个补给站,他身边的人通通患病,一开始人们以为是瘟疫卷土重来——经历过灾难的人总有些过度紧张。但所幸只是稍微咳嗽和发烧。他命令随从停止驻扎,日行三十里。他们不知道要向何处去,但格外信任他。情况渐渐不可控制。毒蛇带走一人;山火使得两人重伤不治;因走得太急误入沼泽,三人深陷难救。剩下四人嘴唇颤抖祈求神的仁慈,说他们听闻有近路,提议改走沙漠。贴身随从,提亚斯,同他们相识,极力说服他。然后行队迷了路,还遇到流沙。一人掉进细软的温柔陷阱,阿洛戈喝令他保持静止,但他无法冷静,大叫救命,出于求生本能手脚狂舞,反而越陷越深。另外三人是他情同手足的发小,准备组成人链去拉。

“我命令你们放手。”

“可大人,不是谁都像您那样…”铁石心肠。

他们见他一路上果断放弃蒙受苦难的同伴,内心已经动摇,此刻正悄然孕育着怀疑与愤懑的星火。

阿洛戈本来剑已出鞘,但瞥见提亚斯胆怯惊恐的面容,按在柄上的手又收回。

“大人,我们可不可以也助他们一臂之力…?您还记得十年前我们驻扎在山崖的那次么,我掉入溶洞,是您力排众议亲自救我出来。”

“不,提亚斯,这不一样。”

“但当时是您说的,不放弃希望,不放弃每一个人。我愿此生跟随您,不仅仅是因为您救了我的命…”

“他活不了。去救他,你们也会死。”阿洛戈打断提亚斯的话,向排好队形下探的三人喊话,脸色阴沉。

“不去试试怎么知道!”他们几乎都要摸到好友的手了。

颤抖的两手交握。

“我尊敬的大人,阿瑞斯,你也看到了吧,只要抱有希望,我们是可以做到的…”最尾端的人沉腰使力,从牙缝间挤出丝费力的嘲哂。人链一厘厘向上移动。

提亚斯也试图伸出手去,然后他被一把拽开,几乎是被拉扯着向后拖行。

“大人!”提亚斯难以置信的高喊声被尖叫淹没。那三人狂呼着,温柔的,细软的,闪烁着耀眼光芒的绵沙吞噬了他们,沙漠的亲吻蔓延上腿,腰,和肩膀。他们以仰泳的姿势手脚奋力划动,但没有漂浮,而是下沉。他们干吼的嘴里是沙子,翕张的鼻孔里是沙子,通红的耳朵里是沙子,大睁的眼睛里是沙子。沙子,沙子,沙子。他们眼睫上结着厚厚的金粒,细碎的有形抚摸盖过了发旋,将迷途的孩子们领入黄金与钻石堆砌的温柔乡。他们在金被下成了沙浇筑的盐柱,在自然的怀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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