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
虽沈蔚自回京后,在人前总是笑着闹着,行事亦有她的一套章法,每日过得乱中有序,并不轻易显出哀戚沉重,可杨慎行却懂她心性,深知她打小义气热血,绝非凉薄之人。
他之所以早早让人备下这些东西,是因想起两年前的中元节,初初回京的五哥因未能替战死的同袍备足祭礼,府中临时也凑不出那样多的数量,险些疯魔到以血为祭的场景。
那样令人心惊的狂乱、自责、懊悔,杨慎行绝不愿让沈蔚再经历一回。他原本只是悄悄替她备着,想着若她自个儿有准备,他也不必多说。没曾想倒真派上用场了。
暮色渐沉,那些河灯密密地挤在池中,缓缓进了蜿蜒的流觞曲水之间,摇摇摆摆、热热闹闹地向沅江游去。
沈蔚回头,轻声询道:“有酒吗?”
“只有一坛。”杨慎行自树下将管事备好的那一坛酒过来,面上略带了歉意。
沈蔚笑笑接过:“谢了。”转身将封泥利落拍开,整坛酒尽数倾入河中。
“河灯不能像旁人那样一盏一盏的放,酒也不能一杯一杯的敬。”
虽杨慎行并无半点质疑的神色,沈蔚还是浅笑开口,像解释,也像回忆:“从前在军中,吃饭喝酒都是一群人呼啦啦一拥而上,从无半点温良相让。有时为着多喝一口酒,多吃一块肉,能打到拳脚齐飞、刀光剑影。”
“可就非得是那样,才觉着好吃。若分餐而食,反倒会觉寡淡无味。”
“嗯,”杨慎行点头轻应了一声,又温和提醒,“你……不同他们说点什么?”
说什么呢?
沈蔚回头瞧一眼那些密密匝匝的河灯,轻笑。
“山河犹在,国泰民安。”
你们,永垂不朽。
二人一前一后又出了院子的大门,杨慎行在门前驻下脚步,望着沈蔚的背影,幽幽开口。
“这院子,是在你离京第二年造的。”
沈蔚霎时一僵,立在原地许久才缓缓回头,衝他勉强笑笑:“好,杨慎行,我再说一次,我不怪你了。你也……不要怪我。”
从前的事她不愿谈,也没法谈。
原本她以为,杨慎行会很乐意配合她不提那段过往,之前两人分明也相安无事。可不知为何他忽然就像下了什么决心,半点余地也没留。
“从前你我都气盛,便是那时我没走,我们也未必当真就能携手走下去。就当有缘无分吧,既时过境迁,就别再提了。原本就不合适的。”如今,就更不合适了。
“合适不合适,你说了不算,”杨慎行嗓音徐缓,仍是不怒不躁的,“好了,你别瞪,今日原不该谈这些的,我知道。”
这妖怪,像是总能知道她想说什么。沈蔚有些无奈地垮下肩膀,暗暗撇嘴:“走吧。”
今日是不该谈这些,可明日也不该谈。从前的事,她半点也不愿再提,若他再这样下去,她大概会疯。
杨慎行立在原处没动,抬眸对她轻笑:“我让人先送你回去。”
“那你呢?”沈蔚一时没防备,脱口而出,话音一落就恨不得反手给自己一巴掌。他爱去哪去哪,关你什么事?
“你回去后,务必记得先吃些东西再睡,”杨慎行笑得有些遗憾,“你放心,我没要去哪里浪,只是需得回公府一趟。”
今日中元节,定国公府家祭。
无故缺席的杨慎行入夜方至,定国公杨继业怒请家法,毫无疑问地一顿暴揍之后,罚他在宗祠跪了整夜。
次日一早,杨慎行让他宅中的阿樟过鸿胪寺来交代说今日不过来了,便直到放值时也未出现。
申时,松了一口气的沈蔚再次目送了苗金宝夺路逃命后,便自行回家去。
许是她近日难得这样早回来,沈素见她先是一诧,连忙又叫小桃去添置她的碗筷后,忽然一拍脑门,满脸懊恼。
“这几日我都忙昏头了,你又早出晚归总不见人影,我都给忘了!”
沈蔚被她这一惊一乍的样子闹得紧张起来:“什么事?”
“前几日有人送了一封信给你,是剑南道来的信,”沈素想了想,又道,“估计还在门房那头,你自个儿去拿吧。”
剑南道来的信,想来只会是秦红玉了。
沈蔚赶忙去取了信,略一沉吟,最后还是拿回自己院中的书房才拆开。
虽那信是用剑南铁骑的暗语书写,沈蔚在阅毕之后,还是谨慎地将它焚过。
在乍然亮起的火光中,沈蔚如释重负地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日终于来了。她终于可以活得像个人样。
片刻之后,她怔怔望着那渐渐熄灭的灰烬,唇角却不自知地泛起发苦的笑意。
她接下来要做的事,便是她无法与杨慎行提及从前的原因。
若六年前她没有负气离京,没有去了剑南铁骑,或许她与他之间,还会有峰回路转的可能。
但这六年的时光,已像无可逆转的沧海桑田。
六年后的她已不能只是沈家二姑娘沈蔚,她是剑南铁骑的沈蔚。
她有她的责任与未竟之事,而她要做的事,恰好是不能与杨慎行有任何牵扯的。
其实杨慎行问她“不嫁何撩”时,她特别难过;他一次又一次追着她问“嫁不嫁”时,她难过得快要疯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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