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很久以前,母妃的手。
母妃的手也是这样红润温柔,在天刚亮的时候,早起鸟儿的叫声中,轻轻推他起床。
他记得母妃喜欢在发间插一朵新鲜的牡丹,她替他穿衣的当儿,他就悄悄抚摸那鲜活的花儿,瓣上仍洒著未褪的露水,微微一触,娇娇滴滴。
还有那清淡的体香
他现在,就可以闻到暮紫芍身上那特殊的香气,仿佛多年前的记忆,穿越时空扑面而来。
“王爷不满意我的手艺?”暮紫芍不解他脸上的失神。
“不我只是,想起了我娘,”明若溪痴迷地望着这张如花容颜“你很像她。”
“呸,”她努努嘴“王爷是在说我老?”
“我娘可是从前宫里最美的女子,而且,她也不老,她死时只有二十五岁——她永远活在二十五岁。”
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同情,并没有特别安慰他什么,但这一丝同情的神色就足以抚慰他。
“王爷,你刚才不是问,她们知不知道咱俩在故意讨好吗?”暮紫芍忽然在他耳畔低喃“那么,你又知不知道我现在做的这些,是为了什么?”
呵,他当然知道,她在故意讨好他!
世间没有哪个女子愿意无偿地为一个不相干的男子做这些事,或为情,或为利,而她的目的,他大概可以猜到。
“王爷,紫芍初来乍到,却深知宫廷险恶,我一个外乡人,想在此地生存下去必须得找些依靠——你不会笑话我的心机吧?”
笑话她?他有什么资格笑别人?他自己就是一个得了依靠才生存下来的人。当然,他也不介意帮她一把。
“紫芍,你想不想出宫去?”刹那间,胧月夜那个荒唐的命令钻入他脑海,一阵刺痛中,他冲口而出,忘了自己竟叫著她的名字。
“出宫?”她微愕,不知是因为听到了这个名字,还是听到了“出宫”二字“为什么?”
“我想你大概是被迫进来的,现在如果你想出去,趁来得及的时候,我可以帮你。”
二十多年来,他头一次提出如此冲动的建议。这个建议会让他死无全尸,但他就是提了,义无反顾,绝不后悔。
“不,我不想出宫,”暮紫芍笑“我只要王爷你在宫里关照我一些就够了。”
明若溪脸色一煞白。仅仅被一件袍子打动,就说出了冒失的话语,而对方竟然不领情?
可笑呵,昔日那个机智周全的明若溪何以沦落到如此蠢笨的地步?
但这一刹那,他没有多余的脑力去反思自己的愚笨,他只想到一件事——她,不愿出宫?
“小姐——”小玉捧进一个小小的暖钵,递到暮紫芍手中。
虽然已是春天,但夜里依然寒凉,缩在锦被中的暮紫芍常常浑身微颤,睡到天明,脚心仍不见暖。
这小小的钵子是她在家乡常用之物,专门对付讨人厌的冷天。进宫的时候,由于匆忙,明明忘了带,怎么
“是主人派人送来的。”小玉虽然眼盲,却马上猜到了她此刻的疑问。
“呵,原来是义父。”暮紫芍微微点头。
也只有东阁王晴如空,这从小一手把她带大的人,才深知她的习性。哪时冷,哪时热,记得如此之牢,让她感动万分。
“小玉,马上磨墨,我要给义父写信。”她这一感动,立刻披衣跳下床。
“小姐,您还是歇著吧,主人说,宫里耳目太多,白纸黑字的东西还是少写一点好,免得麻烦。”小玉一动不动“主人还问,事情进展如何了?”
“我已经把衣服给明若溪送去了,看样子他已经被我打动,接下来的事不会那么难办了。”暮紫芍眸子一沉,像是对什么事忽然不忍心,但这不忍心只是一瞬间,闪逝而过。
“小姐打算怎样做?”
“胧月夜不肯见我,一定是有所提防,只要能够说服明若溪助我见那奸贼一面,义父的东西我定能取回。”
“明白了,小玉会设法告知主人这一切,”小玉缓缓替她盖上软被,暖钵揣进床的深处“小姐,还有一句话,主人让奴婢转告——南阁王明若溪俊美绝伦,天下女子无下爱慕,但小姐您应该跟别的女子不同。”
“呵”暮紫芍轻笑“让义父放心,我从没把自己看成是女子。”
她只是晴如空手中的一枚棋子,这一点,多年以前她就知道了。
不,她并不介意这样的命运,也不在乎晴如空对她的疼爱是出于真心、还是出于利用。他抚养她成人,这点回报是应该的,而且这世上疼爱她的,也不过只有这一个人。
烛光熄灭了,婢女掩门而去,暮紫芍闭著眼,难得一天安宁的时刻。
她的睡眠很浅,夜里不是被恶梦纠缠,就是被思绪纠缠,黑暗中,身子歇下了,脑子里却像有另一个人醒著,彻夜不眠,弄得她疲惫不堪。
“这孩子模样确实标致,就是出生的日子不好,唉您也不必太伤心,大不了让她早一点嫁出去。”恍惚中,听到一个妇人的声音。
“我怎么这样命苦,生下这个扫把星!”另一名妇人呜咽著回答“看看她脸上那颗痣,嫁出去,不是害了别人吗?我现在左右为难,想把她送到山上去,可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虎毒还不食子呢,我下不了这个手,但留下她又担心迟早是个祸害”
类似的对话,多年以来在她脑中盘旋不去,小时候不懂得它的意思,只知道,母亲经常向邻家阿婶哭诉,泪眼汪汪地瞪著站在一旁的她,好像不太喜欢她。
现在长大了,终于明白了,她就是那个人见人怕的“晦星”美人。虽然,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伤害过谁,但谁出了事都把罪责推到她身上。
比如,父亲劈柴劈到手;比如,母亲到河边洗衣时,跟在一旁玩耍的弟弟掉进了水里;再比如,隔壁那户人家新娶的媳妇染上痨病
但凡周围发生了什么,人们头一个会想起她,都说,咱们这儿以前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自从她出生以后就祸事不断。
她记得每年除夕的晚上,母亲就塞给她一个馒头,搬张小板凳,让她独自坐到门外去。
然后门一关,插上闩,她就待在寒冷孤清的巷子里,看着门上晃晃荡荡的环和那满脸凶恶的门神,听冬夜的风呼啸而过。
家家户户开始吃年夜饭,享受团圆的时刻,窗内有隐隐的笑声——父母此刻也是这样对著弟弟笑吧?但她被一扇门隔在外面的世界,看不见。
好冷好饿
她冻得连眼泪都流不下来,也没有力气流了。
远处有隐隐的狗吠,偶尔一个晚归的夜行人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她,又匆匆而过。她甚至有些羡慕邻居家那只阿黄,至少它可以吃饱,而且待在门里。
这时候,城墙上会绽出一朵烟花。她痴迷地望着,觉得那是上天送给她的新年礼物,虽然放烟花的人与她永远不可能相识,但寂寞冬夜唯一抚慰她的,只有这瞬间即逝的炫丽花朵。
终于有一天,事情发生了——母亲像是铁了心,拉著她往山上走。
“娘,我们这是去哪儿呀?”她兴高采烈地跟在身后问。母亲很少带她出门玩耍,每次总是带著弟弟。
“去采野果子。”母亲冷淡回答。她可以看出,那皱著的眉头下心事重重。
到了山上,太阳就快落下去了,天边一抹瑰丽,漫山褊野被涂上彤色,奇妙万分。她蹦蹦跳跳,开怀大笑地迎接夕阳拥抱。
“娘到那边去采野果子,你一个人在这儿玩,不要乱跑,知道吗?”母亲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