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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

 

凌子瑜睡得并不安稳,浑身忽冷忽热,光怪陆离的梦境接踵而至,支离破碎的场景在脑海里不断切换。

最后一个梦境,是他在一条熟悉的宽阔长街上奔跑。脚下是平整的青石板路,踩在上面却像是陷入了沼泽里,不断拉拽着他往下沉。腿上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又酸又软,每一步都要费很大力气才能迈出。

身后像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逐,凌子瑜拼了命往前方跑去,心脏剧烈跳动,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终于,他看见了记忆最深刻的那扇朱红色大门,上方高悬着刻有“凌府”二字的漆金牌匾,一位身穿名贵蜀锦的中年男子和他华贵雍容的夫人相携站在门前,笑容满面对着成群宾客迎来送往。等最后一位宾客离开,二人在门前转过身,笑着弯下腰,抱住了从府里跑出的一个半大孩子。

“爹,娘!”凌子瑜喊道,朝他们跑去。

凌老爷和夫人王氏同时回过头,富态典雅的两张脸上骤然露出如出一辙的空洞和冷漠。

凌子瑜的脊背上霎时冒出了冷汗。他停在了凌府大门前的石阶下方,仰着头,怔怔地望向他们。

他小声道:“我回来了”

细若蚊蚋,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凌老爷冷淡地回过身,和王氏一人伸出一只手,牵起小儿子凌子枫,往府里走去。

“不要走!”凌子瑜恐惧地大喊。

他扑上前去,却眼睁睁看着厚重的大门在他身前合上。两大一小的三个身影消失在了朱红色的门扉之后,努力伸出的手掌只能触碰到冰冷的门板。

一直追在他身后的那只恐怖生物等候已久,兴奋地冲上前来,张开黑洞般巨大的嘴,一口将凌子瑜吞进腹中。

无边的黑暗侵蚀而来,吞没了凌子瑜的视野。

他也终于惊醒过来。

背上全是粘腻的冷汗,梦中的恐惧和心悸如有实质,毒蛇一般盘亘在他的心口。头痛得似乎要裂开,就像有一把钝刀在头脑中翻搅,来回切割着神经。

凌子瑜喘息着睁开眼,又看见了头顶熟悉的床幔。

——就在过去的半个月里,他全身缠满纱布,在伤口绵密的疼痛中躺在此处,睁着眼睛度过每一个不眠的夜晚,辗转等待着闇云庄对他最后的处置。

而现在,他宁愿还未从刚才的噩梦中醒来。

屋外传来了几声响,一人迈着轻盈的脚步向里屋走来。白梅端着一个木质托盘,中央盛着一碗药,走到床前,顿时惊喜道:“公子,你醒啦?”

她将冒着白烟的药碗放在床头,说着:“你睡了足足三日,可把庄主急坏了,每天都来看你,问了好多次你什么时候能醒。我得去告诉庄主一声,他一定很高兴,公子记得要趁热喝药!”

白梅将托盘往床头一放,便风风火火地离去。其实按庄里的规矩,她本不该和一个俘虏讲这些,就连简单交流都一律禁止。但一来是她太高兴,二来庄主待此人的特别都被庄里的下人们看在眼里,没人还当他是普通的俘虏。

凌子瑜躺在床上,木然地盯着虚空中某一处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梦魇的力量似乎还残留在烧得昏沉的大脑中,令他一时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脑海深处似乎有几道嘈杂的声音,在发出恶意的嘲笑。

“哈哈哈哈哈,他就要来了!你逃不掉的,凭你又能逃去哪里呢?”

“凌家根本不想让你回去,他们更期待你能直接死在外面!”

胸口忽的传来剧烈疼痛,凌子瑜紧紧攥住衣襟,艰难地侧过身子,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浑身冷汗津津。

他抬起头,盯住了放在床头的药碗,漆黑深邃的眼瞳逐渐失焦,缓缓伸出手。

身体绵软无力,又酸又疼,凌子瑜费力地够住碗沿,往自己的方向一拉。“当啷”一声,瓷碗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褐色的药汁呈放射状溅得到处都是。

光这一个动作就累得他精疲力尽。他喘息着在床头靠了一会儿,恢复了些许力气后俯身捡起一块碎片,没有半分犹豫,将锋利的尖角对准自己侧颈狠狠划下。

虚弱无力的手指根本握不紧瓷片,即使用尽全力也只堪堪划破了表皮。

凌子瑜半趴着,撑过了脑内的又一波眩晕,抓紧了瓷片对准同一个位置再次划下。

这一次,他倾注了全身最大的力气,锋锐的边缘还割破了手掌,脖颈处终于有温热的液体涌出。凌子瑜苍白的脸庞上地封口,凌家是在心虚什么?难道他们不知道你早已知晓血云函的事情?”

凌子瑜的视线与他在镜中一碰便慌忙移开,避开了那探究的目光。这样的举动在刑讯经验丰富的叶琅昊眼中,几乎与摊牌无疑。

“原来你和凌家不是事先商量好的?”他简直笑出了声:“哈,我道为何衡阳朔如此轻易就能骗得你爹的信任,原来他是将对你那点愧疚转到了他身上。怎么,你爹宁愿把家产交到外人手里,也不愿亲口与你分说,稀里糊涂就把你推出去送死,连死都不能做个明白鬼?”

“知道吗?现在的衡阳朔每天出入都有仆从前呼后拥跟随,走到哪都有人一口一个的‘衡公子’叫着,这是你都从未有过的排场罢?身为长子,手中却半分家产也无,被扔去书院读那什么劳什子的破书,凌家不会真指望商贾之家出身的人考取功名后就能做上大官吧?”

凌子瑜咬牙低语;“你说够了吗?”

叶琅昊“啧”了一声:“真可怜啊,子瑜。从始至终,托付真心的人骗你,血脉亲情的人弃你,你还要替他们承受所有吗?”

他直起身,从挂在床头的外衫上摸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挑开了凌子瑜手脚上的绑缚,包括缠住他五指的绸布。

“看在你伺候得我还算满意的份上,我给你一个机会。”

匕首一转,握柄塞入了凌子瑜手中。被束缚许久的手指酸软得无法使力,于是他便握着凌子瑜的手,尖锐的匕尖抵住他的胸口。

“你不是一直想自尽吗?我今天便给你这个机会。现在动手,我让衡阳朔和整个凌家都来给你陪葬,如何?”

凌子瑜怔怔地低头,流淌着银光的刀刃正抵在他两肋之间,与跃动的心脏只隔了一层纤薄的肌肉。

叶琅昊肌肉精实的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状若亲昵地揽着他:“这刀快得很,往这里轻轻一下,我就立刻送那些人来陪你。”

凌子瑜右手剧烈颤抖,刀锋划破了胸口肌肤,一丝血线缓缓沁了出来。

“你爹娘、你那同窗、还有你那几个不省油的叔叔这一大家子人,等一起到了地底下,有什么仇怨你都可以找他们慢慢清算。”

手中的匕首蓦然似有千钧,凌子瑜脱力地松开五指,任其落在了膝边的床单上。

“怎么,不要它了吗?”

带着薄茧的中指和无名指指尖轻轻托起凌子瑜的下巴,让他仰起头来。昏暗的橘色烛火下,两行清泪正从眼眶中滑落,如深潭般墨黑的眼底只余灰蒙蒙一片的空茫与绝望。

哪怕被恶意裹挟,哪怕身陷囹圄,他也不愿那些人受到伤害吗?

“知道为什么闇云庄会提前寄血云函吗?”男人用拇指不急不缓地抹过那瓷白的面颊,擦去颊边的泪水,“生死面前,人性是最经不得考验的东西。我曾无数次见过亲友反目,手足相残。为了得到活下去的那个名额,无所不用其极。世人总是宁愿将功夫放在无休止的内斗中,也不肯拿来对付眼前的敌人。”

叶琅昊语声徐徐,深不见底的瞳仁里却不易察觉地闪过了一丝暗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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