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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1)

 

他们俩第一次见的时候年纪都还小。云随听说有个孩子上山来拜师,拜他的师父为师。他们的师父在越空悬之前闭关了许久,其他人一度以为云随是他的最后一个弟子。云随在练功的时间里偷偷跑去看,那孩子的年龄比他小,个子比他矮,表情倒是很坚定,是个学剑的好苗子。

云随从地上找了一根狗尾草,过去逗人玩。

他说得一本正经,把越空悬哄得一愣一愣。云随说,剑是无形,剑是万物,学剑就要学会以一切东西为剑,学的不是剑招,是剑意。越空悬点头一一应了,看起来记得很认真,又皱着眉,有些艰难地理解云随的胡说八道。他看得很喜欢。

云随在山上年纪最小,排行最末。他在用剑上颇有天赋,却也妨碍不了他的师兄师父师叔用看待小孩的眼光看待他。越空悬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说话被重视,他难免有些后悔,当初说话应该再谨慎一些。

于是想了想,云随说:“以后你就叫我师兄吧。”

越空悬不理。越空悬说:“你师父还没有收下我。”

云随说:“但他疼我。我去向他求求情,他会收下你的。”

越空悬说:“可我是在向你师父拜师,不是向你。”

云随觉得自己的一腔好意全打了水漂,他不可思议地瞪向越空悬,觉得方才还可爱无比的家伙此时面目可憎。他用狗尾草在越空悬的脸上挠痒痒,狗尾草又软又短,但他仍旧挥得很快,刺在越空悬的脸上会稍微地疼痛起来。越空悬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皱着眉往后躲。云随刺了五剑,越空悬躲开三剑,没躲开的两剑在越空悬的脸上留下短暂的红肿,很快就从视线中消失了。

他们的师父叫停了两个人的攻击与躲闪,他看出来越空悬的天分——这些年来拜师的人那么多,能躲开云随的攻击的却没几个。他们简单地举办了一个拜师仪式,越空悬年纪小,以水代酒,敬天地,敬先祖,敬侠义,敬了三杯。云随收了胡闹的行事作风,同越空悬一样规规矩矩地板起脸,跪坐在一旁观看。

师父说:“这是你的小师兄,以后让他带你。”

越空悬有些不适应云随严肃的样子,他嬉笑一样地用狗尾草捉弄自己的态度还历历在目。越空悬低头看过去,正巧云随也抬头看过来。云随趁其他人不注意,冲他眨眼笑了笑。越空悬愣了一下,立马又把视线移开,刻板地问:“我该如何称呼?”

师父说:“小师兄,小师哥,云师兄……怎样都好。我建议你叫他小师兄,听起来比较像他。”

云随说:“叫云师兄!其他人也都是这样叫的,顾师兄程师叔,为什么到我这里就变?我也不姓小。”

可实在是云随太活泼,没个师兄的样子,年纪比他小的越空悬甚至看起来都更为可靠。十七八岁时他们一起下山历练,说是师兄弟,初次见面的人便向越空悬一拱手,越兄,再向云随一拱手,云弟。

云随笑得挺开心,高高兴兴地跟着喊:“越师兄,我们等下去放河灯好不好?”

越空悬板着脸,纠正过来:“他是师兄。”

虽然确实没有师兄样子。

在山上的时候就如此。云随教会他如何翘课,如何装病,如何下水摸鱼,如何爬高掏窝。正八经的东西一点没学,乱七八糟的东西一点没落。年末总结自己都做了什么,越空悬腰杆笔直地站在众多师兄间,堂堂正正地说自己跟着云随学会了叉鱼掏蛋捉蛇,一点没管云随的命。

云随往人群后面躲了躲,没躲过去,被师父提着耳朵出去罚站。越空悬带着一个食盒去看他,年末的雪一片一片地落在云随的肩膀上。他被罚了也不在意,伸着手接雪,看它融化了便叹口气。越空悬站着看了一会儿,感觉雪花也沉甸甸地积在自己的肩膀上,才说:

“师父为何罚你?”

云随转眼看他,未语先笑。

他是真的觉得越空悬这样认真到刻板的性格好笑。云随笑了好一阵,才慢吞吞地说:“嗯,因为我太胡闹了吧。你莫要在意,师父隔三岔五都要罚我出来站站。我觉得这也是磨练心性的一个法子,你说呢?”

越空悬没让他带着自己的思维走,他问:“是因为我说你教我的那些东西吗?”

云随暧昧不清地说:“也许吧。”

越空悬说:“那是不好的吗?”

云随说:“我觉得挺好,但确实……”

越空悬便点了点头,把食盒放在云随手里,转身走了。云随打开来看,正年末,宗门的弟子们一起包了各种馅的饺子,越空悬每样都拿了几个,满满当当地挤满了一个食盒。云随每样尝了一个,打算等再看到越空悬,告诉他自己爱吃哪个,不爱吃哪个。

越空悬很快就回来了,在云随旁边站着。

他无事的时候姿态也很严谨,像一棵松树,像一座山,皑皑白雪慢慢地落在他的发梢与肩头。云随让越空悬也拿几个饺子吃,被他摇头拒绝了,也不强求,只是含糊不清地说:“我还以为要开年了才能见到你。”

越空悬说:“师父没有让你罚站到开年,最迟晚上回去睡觉时也见到了。”

云随便笑了,说:“不解风情。”

他报复他,强行往越空悬的嘴里塞了一个饺子,问他:“你刚刚做什么去了?”

越空悬咽下饺子,才说:“我去找师父。我说你没有轻率对待,也没有刻意拖慢我习剑。我也觉得你教我的都很好,为什么要罚你?”

云随看了一会儿他,微微笑了。

他觉得越空悬的性子实在太认真,也觉得自己实在太喜欢。越空悬和云随是完全不同的性格,云随人如其名,太随意,万事不挂心。他是师父捡来的弃婴,从小在山上养着,瞄一眼别人挥剑的样子,便折一段柳条跟着挥;后来正式拜了师,入了门,用剑的功夫日益精进,“心思不纯”的评价也听得越来越多。他的师父难以理解,当年用柳条跟着学剑的弃婴为什么在正式拜师后把心思放在习剑以外的事情之上,失望和惊喜他天分的两种心情交错,全靠云随讨喜卖好让他没有彻底失望。

云随问:“你当年为什么要学剑?”

越空悬说:“我父母死了,他们希望我学剑。”

云随说:“哦。你要报仇。”

越空悬说:“他们是病逝。”停了停,他解释下去,“我母亲会一点医术,经常治病救人;我父亲是个先生,在私塾教书。他们只是觉得,也许成为侠客才能更好地帮助别人。所以要我来学剑。”

云随低头想了一会儿,说:“那真好。”

越空悬问:“那你又为何后来不认真习剑?”

云随说:“我没有。”

他把吃空的食盒收拾好,放在脚边的地面上。越空悬拿来的饺子太多,他吃得太撑,因此慢慢地转动身体,徒劳地希望能消化一些。但云随仍旧觉得沉重,觉得拥挤,觉得堵塞。他看着落雪覆满了对面的山坡,其他师兄弟准备放烟火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云随和越空悬在这里罚站,十分安静。

云随说:“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只是一开始对我不抱期望,见我摆弄柳条就以为我对习剑一片痴心,其实只是对我的期望变了。”他凝视着越空悬,说,“我教你吧。”

越空悬没有反应过来,问:“还要去哪里爬树?”

云随笑起来,说:“我教你用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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