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美身躯如山
这是他自来到流仙玛之后第一次将手机拿出来。他像是在躲避什么似的,一直不曾开机,直到今天,他忽然对某一些事淡然了,放下了,也希望用这个手机做一些什么事。
但是他只是灵光一闪,并没有很确切的目标。他看着手中的滑盖机,不知怎么地,又陷入到了自己的思绪中。
之前的种种过往就像过山车一样,在他脑海中不断闪现。那些因为到了流仙玛后而淡忘的事,如今却依然历历在目,似乎比以前记得更甚。
时清臣突然自嘲一笑,什么逃离,什么拯救,什么治愈,通通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发生过的事情怎么也抹不掉,那刻在人生中的百般痕迹,是直到死亡的那一瞬间才烟消云散。事到如今,他依然无法和自己、和自己的人生和解。
还记得桑吉当时问他:老师,你都生病了,为什么还这么拼命?你家人不会担心吗时,时清臣根本就回答不出来。他没有家人关心,没有家人疼爱,他就是从大城市里来到了这天气环境都非常恶劣的流仙玛,辞下人人艳羡的好工作,在一处穷山恶水般地地方当上一名乡村扶贫教师,所有人都不理解他,所有人都认为他有精神病,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的人生中,只剩下这一种可能了,他必须要去到一个陌生环境里,慢慢地治愈自己,慢慢地与自己的前半生和解。
回想自己的前半生,他瞬间热泪盈眶。
青绕进来时,就看到时清臣坐在窗户边,手中握着一个手机,正呆呆望着窗户纸上落日的光。草原上海拔高,落日比平时慢一些,此时正是红光灿烂的时间,印在时清臣那白纸一般的脸上,显得更加诡异难言。
“你吃过饭了吗?”
时清臣收回自己泼天般的情绪,又变回以往的淡然,他将手机收回,眉眼低垂,淡淡道:“还没呢,我今天身体有些不舒服,不吃了。”
青绕大步走过来,屋内的冷风将他的下袍吹得摇晃不已,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只来到时清臣的面前,将他的手抓起,撩开他的袖子。只见时清臣那白皙的手臂上,赫然全是那一片片的红色。
青绕紧紧皱起眉头,语气不由自主地抬高:“老师!”
听到青绕那掩饰不住的愤怒,时清臣倒淡淡抽回手,将袖子放下来。
“你不要管这么多。”
青绕怒道:“老师,你为什么对自己的身体那么不在意?!”
时清臣被问得烦了,双眼一红,也有些控制不住道:“我就算在意了,又如何?!”
他的火气也被青绕带出来了,出口之后愣了愣,明白他无法将自己心里积压最深的负面情绪带给青绕,他不想污染了这单纯的男孩,便瞬间收回了自己的情绪,语气如常道:“抱歉。我不该这么跟你说话。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你不用为我担心。”
“多谢你了。”
青绕却不听,自顾自再次拉起时清臣的手就要往外拉。
“我现在带你去镇上的医院,如果关门了我就带你去县上的医院,我今天一定要带你去看病。”
青绕的劲非常大,时清臣被拉得一个踉跄,差点就朝他身上倒去,又被青绕拉着继续往前走,来不及阻止间,两人已来到院子门口,青绕的摩托车正静静停在草丛上。青绕双臂犹如铁钳一般,将时清臣抱着上了摩托车,又将他紧紧靠着自己的后背,油门重重一踩,车子瞬间疾驰而出。
扑面呼啸的风让时清臣欲言又止的嘴紧紧关闭,他不由自主地抱紧青绕的长袍,将自己的头躲在他的背后,无奈等着到达终点。
这一整个流程快而粗暴,效果却出奇的好,时清臣全程没有反抗的空间和时间,他的头缩在青绕宽厚的背后,看着青绕的后脑勺,眼睛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进了沙子,忽然饱含热泪。
最终这眼泪还是没有掉下来。
他移开视线,看着穿过地这一层层的秃山,无法控制地生出一种绝望感。
这里的人们经过了这么多辈子,也没有彻底走出这大山,以前的车马更加的慢,条件更加艰苦,得了病就等于宣告死亡;他们苦难了这么多年,终于得来了解放,期盼了这么多年,终于等来几个老师的到来,却依然不能改变当地教育水平低下的问题。这里的人们偏安一隅,生活过得自由自在,有向往,有信仰,有一颗磨灭不掉纯粹又炽热的心。
这是时清臣求了一辈子也得不到的心。
人们通过时清臣能有限的看到外面的世界,也对外面的世界好奇、期待过,也羡慕时清臣时大城市来的人,但时清臣又何尝不是呢?他羡慕流仙玛的人们,羡慕他们过着没有烦恼,自由自在的日子,他们此生最大的烦恼就是牛又丢了,来年的虫草松茸长得不好,卖不到期盼的价格,仅此而已。他们每天放着牛,躺在草丛上,坐在石头上,时不时用鞭子上的石头一甩,那牛就老实了,不再乱跑了。看着天,看着地,认识着自己,热爱自己的草原,记住自己的根,将拉雅神山的样子刻在自己的心中,就这么过了一天又一天。
他们渺小,却又那么的伟大,他们的人肉之躯,却比那高高在上的神山还要高大牢固。
时清臣是真的很喜欢这里,以及这里的人们。
他希望将自己的一辈子,都献给这里。
尽管有青绕在前面为他挡住了大部分的风,到达镇上的医院时,时清臣依然还是手脚冻僵,脸颊还一抽一抽的,似乎有些面瘫。
他随青绕进入到医院大门口,天色已暗,里面空无一人。时清臣对此见怪不怪,这地方除了自己的家,任何一个地方都不需要关门,小到小卖部,大到镇上的医院。
青绕中气十足地喊了好几声,也没人应答,无奈之下,青绕又拉着时清臣的手回到摩托车边上,自己往上一坐,大手一伸,示意让时清臣坐上后座。
可时清臣身体太差了,刚吹了一个多小时的风,本来感冒就没好,此刻似乎又加重了许多,也没有精力与信心继续再坐上几小时的摩托到达县里的医院。
时清臣双眼一黑,只见青绕将他的长袍脱下来给时清臣穿上,自己身体单薄两件衣服打底,握着时清臣的手是那么的有力温暖,鬼使神差般地,时清臣也不再磨蹭耽搁,抓着青绕粗壮的手臂,坐上了后座。
好不容易到达县城医院时,时清臣差点整条命都没了,他哆嗦着从摩托车上下来,双腿就是一软。
青绕及时托住了他,时清臣紧紧抓着他的手,两人都是手掌冰冷。青绕脱下了长袍,也只是流些清鼻涕而已,状态看着也好太多了,对比时清臣的奄奄一息,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时清臣发着烧看的急诊。
县里医院简陋条件有限,小病能看,大病靠命硬,看了一圈都说只是皮肤病,需要住院三天观察。时清臣睡在病房里打着吊针,青绕则不知道去了哪里。
整个医院没几个病人,刚好就在隔壁床睡着一位年轻女子,她刚输完吊瓶,正在用棉签按着自己的针眼,发丝垂落,浓密的眼睫毛在其中若隐若现。
一个好美丽的女子。
一名身穿长袍的本地男子走了进来,一左一右牵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为女子带来了家中的饭菜。他将女子扶了起来,靠在病床上,打开饭盒,一口一口喂着女子吃饭。
看着这一幕,尽管身体再冰冷,时清臣的心里也不禁有些温暖。
这是这个民族的人们千千万万的缩影,有无数个这般恩爱美满的家庭存在着,一个强壮高大的男子,一个美丽温婉的女子,两个可爱活泼的孩子,此生还有什么比这种事情更加幸福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