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节
成婚了
吉时乃巳时一刻,正逢隅中,尚需再熬度三刻。
事务全数处置停当,宫人鱼贯退避庭中肃立,房间内的几个宫人陆陆续续地搬挪冰鉴,容盈不错眼盯着人,差遣她们,“就摆到腿侧,多添些冰。”又抬了抬手,示意摇扇宫人加大风力纾解燥热。
身畔兀然有一人蹲下身子,抱起妆奁盒熟练地拣起工具,她见势将脸飞快扭向一边躲掉涂口脂的毡笔,抬扇遮唇,蹙眉抗拒。
“只是启齿讲话,用不着罢。”
“册礼事关重大,婢子的职责是替您理妆容,是以不容丁点瑕疵。”
补妆宫人怯生生垂着脑袋,细听腔调含混着惧意。
“起来补罢。”
容盈无意拗执着去为难别人,也就松了口。
话音将将落下,赶巧儿困意立涌,嘴里逼出一个小哈欠,一线莹光打着转儿,烧烫了眼眶,眼皮子比坠了两块秤砣还沉,浮现少许倦色。
方不过鸡鸣戒旦,她便与外庭伺候她的宫人一并起的床,自觉履行自己婚仪主角的职责。
后院引入了山林的一眼温泉,兽首口中温泉水涓涓流淌而出,池面飘浮着花瓣漾开淡香,熏蒸肌体,酥了筋骨软了手足。
拢共八个宫人服侍搓洗了小半个时辰,出浴的时候脑袋已经昏昏然,腰带刚刚系好又被一群人簇拥着坐下妆扮。全程仿佛是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脂粉打在脸上力度轻且柔,堪是缕缕春风拂面带人重回了春困时节。
偏生倦得再厉害,也要凝聚毅力拉上下眼皮子的架不瞌睡,显示一派凛然宝相。
不睡,她能忍。
但,脖颈承受来自头部的压力,稍做些动作会牵连一堆衣饰,又沉又重的行头相当累赘,略歪一歪也是奢望。
她委实是捱不住难以动弹的苦,且一件接一件缠粽子式的穿法忒厚重以至冒汗,不得不频频修饰妆容好生麻烦。
有赖外庭宫人嗓门儿拔的调子高,事关天降瑞象的琐碎私语入耳溜了一遭,倒是令她稍稍提起了兴趣,分散了注意力。
龙与凤凰是至圣祥瑞,神明的化身,龙象征天子,凤凰象征皇后,二者高贵至尊。
世人皆笃信瑞象现世于天下万民是偌大的福泽,却全然不解凤凰会涅槃。
待到浴火重生,灰烬散尽之时终将九九归一。
有道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依。
这现世的瑞象难辨好坏……
一晃神的时候,旁侧宫人殷勤呈上一枚香薰球,提神醒脑的清凉气味熏着鼻翼翻涌上头,立马冲散瞌睡虫大军,累怠感得到大大减轻。
可是唱罢一出又一出空城计紧锣密鼓登场,阵阵腹鸣不客气的叫嚣着,她皱着脸不得不正视起五脏庙的控诉。
迄今为止,水喝了寥寥数口,晨间食下的一枚鸡蛋和两块糕压根儿不管饱,尚宫看得牢不许过量饮食,道是册礼时辰长途中易出岔子。
忍字头上一把刀,她咬牙挺着,终于在祈盼中捱到了吉时。
礼官赞相,卤簿奏响钟鼓雅乐。宫人支仪伞、五明扇导从而出,严妆丽人步步生莲走过氍毹来到庭院之中,面朝铺陈礼器的香案屈膝而跪。
使者娓娓宣读册文,等尾字收了音已是一炷香之后的事。
容盈身上早已覆了一层薄汗,发髻间的汗湿了发丝,折射油亮润泽的光,稽首叩谢过皇恩,须继续跪着聆听颂辞。
颂辞内容繁长,礼官的语速不疾不徐,眼看日头渐趋毒辣,她偷偷掐了掌心,强迫自己挺直脊背,衣襟肩颈的汗水洇透素纱中单,膝盖跪到完全无知无觉。
当使者奉至典册宝绶,如画眉目撂下了生硬,眼尾勾着极浅的笑,双手接过田太尉手中象征皇后身份的册宝,指尖碰触那一霎,心里并未迎来希冀的如释负重,反倒担下奇异的重量。
“礼成!”礼官高唱:“行参!”
众人齐齐跪伏,山呼颂辞。
灿金凤冠垂坠的流苏摘取了日光炽烈的温度悬荡在耳畔,凤头钗炫目靡丽的色泽晃着光晕。
容盈神思空茫一息,终是慢慢坚定了神色,执着册宝徐徐转身,娴静容颜沉着淡然神态,平静的眉宇间蕴有不怒自威之势,袆衣盛装展现出大应国母的庄重大气,俯视芸芸众生匍匐足下,单掌向上微抬。
“免礼。”
仪式暂告一段落,使者回宫禀报,尚宫引着皇后折返闺房,卸除行头换回常服休憩,奉迎仪式定于黄昏举行,因此白日里剩余的光景尚清闲。
前脚恢复了一身轻,后脚就享用到水芙与宁画备的槐叶冷陶,是何其幸福的事啊!
碎冰汀过捞出,浇拌熟油佐料,点缀剥了壳的虾肉,有道是万绿丛中一点红,色香味俱佳。
容盈看得食指大动,捞起筷箸,蘸着咸齑汤吃了整整一碗,口感凉爽筋道又不寒身子,好生舒泰。
撂下碗盏,双足一蹬,径直歪上了榻,虚阖着眼注视水芙宁画掩门退下,发出心满意足地喟叹:“未来也不知谁家儿郎有幸穿上这样贴心且善解人意的小棉袄,那可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
长安大街——
南衙十二卫与北衙禁军的羽林卫鲜见的集体出动执行戍卫任务。身高八尺的健汉肩披明光甲,步伐铿锵,腰际陌刀泛着湛湛寒光,士兵训练有素严控着各条街道分隔开百姓,高举火炬燃亮了道路。
奉迎使者乘辂车出丹凤门,率卤簿抵达万府,随行文武官员分列迎候,不约而同地瞄准万靖,扬起大大的笑脸蜂拥着围住人,嘴皮子上下一碰,好话一箩筐接一箩筐。
“恭喜万郎,令妹得册皇后,延续了太祖和江夏万氏先祖的盟誓,真乃美谈一桩,万古长青啊!”
“蒙列位帝后庇佑,圣人福泽深厚觅得意中人,不单是皇室之喜,兼是苍生之福。”
“睹万郎风采,乃不二贤才,皇后必也性禀温良、贤淑柔静,堪担教化天下女子之重责。”
作为皇后兄长兼代双亲送嫁之责,万靖顺理成章成为臣工恭维的对象,他笑着与人应酬,一口一个世伯兄弟的熟络唤着,唇舌不输久经沙场的老手。
待四两拨千斤,打发走几个舌灿莲花的官员,盯着他们背影,万靖眼神幽冷,暗啐了声两面三刀。
几日前蹦着高儿反对满满为后,目下假惺惺装样子,要不是大喜之日不宜闹事,他早就……
遥闻赞唱声,一行宫人执羽仪引路,铺出别开生面的排场。
万靖立时荡除眼底阴霾,换了一副面孔,他要高高兴兴的送妹妹出嫁,不能因为那些腌臜玩意儿影响心情。
妹妹每走来一步,他眼前便闪现过幼时一幕幕的场景,走马观花般浮现流转,一切都恍如昨日,点滴伤怀愁绪凝聚萦心。
总跟在他身后唤阿兄的小女孩长大了,一点点变高变瘦,又在最美好的桃李年华,穿着钿钗袆衣出嫁了。
羽仪停步跟前,万靖一瞬露出发自内心的真实笑容。
遮面的描金丝锦纨扇后,容盈露在外面的黝黑眼瞳清亮又明净,饱满的精气神令整个人容光焕发,眼尾晕着薄薄胭脂,倒应和了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红’。
吾家有女初长成,奈何不敌别家养了头会拱菜的猪。
万靖强敛千般不舍郑重地执了君臣之礼,献上衷心的祝愿。
“愿皇后殿下与圣人鸿案相庄,螽斯衍庆。”
“阿兄。”
容盈隐去恻然的泪光,这一拜意味着自此她与至亲横亘天堑,要谨